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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吹向文坛的两炉沉香(2/2)

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

    但姑妈还是把她留下来住,答应负责她一切生活费学费,每天用汽车接送她上学。似乎她的姑妈良心发现了,其实不然。她的姑妈看着自己纵然家财万贯,但红颜将去,青春不再,未免要绞尽脑汁。她想要“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但是那些来她这里鬼混的男人,只是被她的钱财吸引,没有一个是真心爱她的,哪怕是爱她容颜。她是一个彻底的牺牲品,既可怜,又可憎,她很苦恼,那么薇龙这个正是青春美貌的女中学生,就成为她勾住那些对她不再感兴趣的男人的色饵。

    于是姑妈要薇龙弹钢琴,说:“倒也不必怎么高明,拣几只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叫她打网球,教她“上流”社会交际场中的打扮与应酬。

    薇龙走进姑妈的家,就像《聊斋》上书生走入豪华而又鬼气森森的世界,但她还是想:“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她的姑妈为她置备了各式各样交际场上穿的衣服,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各色俱全。姑姑玩弄着巧妙的手腕,拿她当个幌子与诱饵来吸引一般的年轻人。当这些年轻人追求这个美貌的姑娘,姑姑又恐“雏凤清于老凤声”,奇货可居,轻易不容许他们接近薇龙,也不许薇龙出去交际,把这些年轻人引到家中,姑姑“便在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

    薇龙在学校的唱诗班里认识一个男同学卢兆麟,但这个貌美的男青年很快成为姑妈的目标。姑妈让她把唱诗班里的“小朋友”,邀来家举行晚会,很快地俘虏了他,两人眉来眼去。姑妈的这个举动也是要报复旁边她所爱而不爱她的另一个“杂种儿”乔琪乔的,薇龙为了打破这个尴尬场面,与乔琪乔敷衍,谁知这个玩过姑妈的侍女的浪荡公子,又很快地缠住了更年轻漂亮的薇龙,薇龙想摆脱、拒绝,但还是被乔琪乔缠着钉住,每有薇龙到的地方,一定有他在。薇龙无力抵抗,终于成为乔琪乔的情网中的猎物。乔琪乔趁深夜入梁家约会的时候,还顺手牵羊地吊上了丫环睇睇。薇龙知道了,姑妈也知道了,薇龙无处容身,想回到上海,但她此时已身不由己地被同化掉了,恋上这个声色世界。她知道乔琪乔一天不爱她,她一天在他的势力之下,她也知道乔琪乔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浪子,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她不可理喻的蛮暴的热情。

    她嫁给了乔琪乔,梁太太把乔琪乔招赘在梁家,稳住了她命中这个“克星”。“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给了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她与乔琪乔出去,看着街头成群地卖笑卖身的妓女,还忍不住地说:“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她非常清醒地自甘堕落了。她成了另一个“梁太太”,梁太太的淫逸恶毒、可怜可悲可憎的一切不久将会在她身上重现。

    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在文坛上燃起,但不是脂粉俗香,没有温馨气息,没有柔情蜜意,全是苍凉、冷峻。她笔下的人没有一个“完人”,甚至没有一个好人,全带有病态、变态,即使是正常的人,在这病态变态的家庭和社会的泥淖中也被腐蚀掉了,葛薇龙不正这样的么?

    往下,你会看到张爱玲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是这样虚伪、势利、好色、贪财、扭曲、残缺的变态和病态的人,所有的家庭也是这样,社会也是这样。

    在繁华的大都市,在华贵的大家庭,在美丽的外表下,所掩盖着的永远是这样的阴暗。张爱玲刻划人性的深度在现代小说家中是最深刻犀利的,尤其在司空见惯这种都市生活都市人生的上海人读她的作品,更能引起强烈的震撼与共鸣。所以一般的上海读者能够读懂她,欢迎她。

    接着《沉香屑:第二炉香》在1943年6月又与读者见面。

    这是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时她的一个女同学克荔门婷告诉她的故事,而这个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正是她们大学里的一位英国教授。张爱玲把这个短的真事写成一个发人深思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说。

    “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

    故事的男主人公罗杰安白登,一个平庸的大学教授,他教的化学课用的还是十五年前采用的教科书,还用二十年前的课堂笔记作补充材料,十五年来年年一丝不变他讲他的化学,连课堂上偶尔插的几句笑话,也是十五年来不变,他是香港许多平庸又完全正常的人中的一个。

    他准备结婚了,他要娶的妻子愫细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愫细与姐姐靡丽笙从小跟着守寡多年的母亲生活,生长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家庭教育又严,连她们所看的报纸也要母亲检查过后才给她们看,姐姐靡丽笙在天津刚结婚就离婚了,据她说她丈夫的行为像禽兽。

    现在罗杰要与愫细结婚了,他完全知道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体贴愫细,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不会像她姐姐那样。然而,新婚的当晚入睡时,愫细一点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发疯似地向外跑,躲到了附近的学生宿舍,这些男大学生认出是他们教授舍监的新婚太太,想送她回去,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求求你们……你们答应我不去找他,我不愿见他,他是个畜生!”第二天一早,她要学生护送她回去,罗杰出去找她还未回来家,他们又找校长,找教务主任保护她,教务主任素与罗杰不睦,打电话让愫细家里来接她回了家去。

    罗杰这才悟出:“原来靡丽笙的丈夫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而不正常的是她的这个家,变态的家庭使得姐妹俩成为变态的不正常的。他到了妻子家中,妻子竟又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好了起来,跟随他回去。但当他们走过姐姐靡丽笙跟前时,虽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母亲抱住靡丽笙,直把她往墙上推”,仿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

    罗杰可以感到靡丽笙呼吸间有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他眼中靡丽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

    罗杰打了个寒噤。

    于是罗杰在他周围人们的眼中,变成了一个“变态的”、“有色情狂”

    的人了。

    先是校长找他,委婉地解除他的教授职;接着,教务主任宴请他,使他当众难堪;学生们说“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就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这种人也配做我们的教授,也配做我们的舍监?”

    “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不该做的事来。她们鄙视他,憎恶他,但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的、野蛮的、原始的男性。”教务主任的太太哆玲妲借宴会的空隙,私下里挑逗他,她“胸口的衣服里仿佛养着两只小松鼠,在罗杰的膝盖上沉重地摩擦着”,还轻轻地说:“不要把你自己压制得太厉害了呀”,“亲爱的,别苦了你自己!”……

    一个荒诞变态的社会与人群,罗杰发现自己有口难辩,连对他亲信的人也没法解释那误会,在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里对那些人,有什么可说呢?

    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地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

    哆玲妲告诉他一个消息:靡丽笙的丈夫自杀了。

    他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他想起那一排小蓝牙齿,想起靡丽生的丈夫,感到死的煎迫:水沸了,他把水壶移过一边去。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他把火渐渐关小了,花瓣子渐渐的短了,短了,快没有了,只剩下一圈齐整的小蓝牙齿,牙齿也渐渐地隐去了,但是在完全消失之前,突然向外一扑,伸为一两寸长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刹那,就“拍”地一炸,化为乌有。他把煤气关了,又关上门,上了闩,然后重新开了煤气,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擦火柴点火,煤气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渐加浓……

    变态的人性,变态的社会,这就是香港!在这不可理喻变态的环境里,一个正常的人反而成为变态了,走上了绝路。

    张爱玲的“两炉香”,给《紫罗兰》带了生机,也使她跃上文坛。但是这样的妙文,委身于《紫罗兰》这样的脂粉气的刊物,档次与品味可能太低了一些。在一般文艺界看来,这种消遣性的杂志不能列入纯文艺的行列,张爱玲后来再没有在这个刊物上发表过文章,求善价而沽的心理使她把眼光瞄向在文坛上影响更大、读者更多的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