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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独的秋千院落(1/2)

    然而,到了张爱玲父亲张廷重的时候,却又换了一番天地。清朝灭亡了,这个大家庭的威风也黯然失色。虽然张廷重还可以靠着张佩纶李菊耦的万贯家产无所事事,摆阔少爷的威风,但光景已不同往日,他过早地成为一个遗少,带着没落贵族的陈腐味。虽然他还年轻,托人在津浦铁路局谋了个英文秘书的职事,但浪荡公子的游手好闲、挥霍无度、讲派头、爱排场、吸大烟、逛堂子的本领,他统统都擅长。不幸的是他娶了一位受西方新思潮影响的姑娘为妻;这个姑娘当然更不幸,嫁了这样一个守旧顽劣的丈夫,所以这个看起来富丽堂皇气势俨然的家,其实非常地沉闷不和谐。

    他的妻子黄逸梵是清末南京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黄翼升的孙女,黄宗炎的女儿④,受当时林译小说《茶花女》的影响成为新式女性。黄逸梵虽出生于清朝军官家中,但家庭环境却还开明,她接受了新式教育,人又聪慧,个头高挑,清秀又漂亮,漾溢着一股新时代女子蓬勃的朝气,与张廷重老气横秋的遗老气息简直格格不入。

    黄逸梵是被迫与张廷重结的婚。她是李鸿章的远房外孙女,她的表姊妹也是张廷重的远房表姊妹,所以算来两人的婚姻是“亲上加亲”的。张爱玲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听人说母亲像外国人,头发不太黑,皮肤也不白,深目高鼻,薄嘴唇,有点像拉丁民族。黄逸梵的家是明朝时从广东搬到湖南来的,她会不会是混血儿,张爱玲对母亲的血统后来很感兴趣,看了许多人种学的书籍,最终也没有弄明白⑤。

    黄逸梵虽是一个新式女性,然而她没能逃脱包办婚姻的命运,自伤遇人不淑,整日闷闷不乐,但她已不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能逆来顺受的女人,还在用她自己微弱的力量与不幸的命运抗争,一有可能就要离婚。

    她不关心家中的事,与丈夫话不投机,便尽量沉默不言,花心事学钢琴、读外语、裁衣服,好在她的小姑子与她一样,看不惯哥哥败家子脾气,姑嫂两人意气相投,形同姐妹,暂时稳住这个名存实亡的“家”。

    《茉莉香片》中那个从未爱过丈夫的冯碧落也许就是黄逸梵,而且两人的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亲上加亲”。

    年幼的张爱玲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中。

    她出生在上海,但在她两岁的时候,就随父亲搬至了天津的这所旧宅,这是她祖父续娶了李鸿章的小姐时在天津立的宅院,古典式朱门高墙围着的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住宅楼内正房、偏房数十间,各种漆红的名贵家俱,她依稀记得在这暖融融的卧室内,每天早上女佣把她抱到铜床上去,爬在方格子的青锦被上,被佣人逗着玩,跟着女佣一句一句不知所云地背着唐诗,下午,爬在床边女佣教她认字,每天认识两个字后,可以吃到两块绿豆糕。

    院里有个秋千架,一个高个子的丫环,额上有个疤——被唤作“疤丫丫”

    ——和她在院里玩。疤丫丫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忽地翻了过去,很好玩。后院里养着鸡,夏天中午,小煐上穿着白底小红桃短纱衫,下穿着大红裤子,坐在小板凳上,喝完满满一小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一边翻看一边念着谜语儿歌: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

    谜底是剪刀。还有一首描写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隐居生活,后来只记得一句“桃枝桃叶作偏房”,似乎已不大像儿童的口吻了。

    天井下的一角架着个青石砧,有个稍通文墨、胸怀大志的男佣人,常用毛笔蘸了水在那上面练习大字,这个男人瘦小清秀,常常讲《三国演义》故事给煐子听,煐子很喜欢他,替他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一家很可爱,两个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子就成“毛物新娘子”,简称“毛娘”。“毛娘”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汪汪的眼睛,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妆中状元”故事,引逗煐子的好奇心。

    后来那个疤丫丫就嫁给了“三毛物”。

    煐子有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名唤子静,乳名小魁,清秀得像母亲,那样小巧的嘴巴,大眼睛与长睫毛,皮肤雪白的,长得真是很美,这么小巧清秀的五官生在男孩身上真是糟蹋了,要是生在姐姐脸上该有多好,可惜,张煐不像母亲。长辈们逗小弟弟:“你把眼睫毛借我好不好,明天就还你。”

    然而他总是一口回绝了。有一次,别人谈起一个女人真漂亮,弟弟在旁边天真地问:“有我好看么?”别人都笑他的虚荣心。

    男孩是宝,女孩是草,何况子静还是这么漂亮的小公子,自然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宝贝了。姐弟两个地位的不平等,也影响到带他俩的两位女佣的不平等。领煐子的女佣名何干,领弟弟的女佣名张干。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张干。四岁的煐子已经意识到了平等的问题,不甘心,常常和张干争吵。张干看着这个不饶人的小姑娘,就故意气她:“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

    张干能从抓筷子的手指的地位上预卜她将来的命运,骗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