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板声,接着一阵急错的琵琶声破空而来,犹如急雨落下,震得树叶儿不住地颤抖。人们还未回过神,急曲已经变成了慢曲,让人仿佛看到一片娇娆的花疏懒地睁开睡眼,一片轻柔的云朵缓缓地舒展着身子。人们跟着旋律变换着表情,听到绝妙处,鼓掌高呼。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
未有相怜计。
傅晓轩听到这几句,想起自己的相思之苦,黯然泪下。
“唉哟公子,来了也不进楼坐坐。”这娇滴滴的声音让傅晓轩回过神,只见皇上身边多了一位妇人,妆容涂抹得恰到好处,一颦一笑之间皆引人着迷。
“唱曲儿的是何人?”皇上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还落在秦楼里。
“见公子这模样,又听公子说话,就知道公子不是凡人,懂楼里女儿们的心……”这妇人还要说下去,傅晓轩往她身旁一站,正好站在她和皇上之间:“那我呢?我可更懂女儿们的心,我可算是神仙?”
“哟喝,公子身边还有这么个俊俏的姑娘?”妇人这才注意到傅晓轩,傅晓轩强硬的语气让她作罢,“姑娘要是喜欢听曲儿,秦楼也欢迎。公子问的姑娘是秦楼里有名的角儿,叫秦楚楚。”后面这句话是对皇上说的,她故意加重“秦楚楚”三个字,生怕皇上没有听见,又似乎有意让傅晓轩难堪。说完之后,她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只有在市井才能听到这样的曲子,宫里……”皇上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来,说到一半的话也没有说下去。
“想必那秦楚楚是个绝色佳人,不然哪有这么多人捧她的场?”傅晓轩心里不快,提高声音对他说,“何不进去瞧瞧她的芳容?”
“呵,我好久没闻到醋味儿了。”他微笑着逗她,“这味儿不错。”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
“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傅晓轩追上来,握着拳头给他看。
“花拳绣腿,还敢在我面前逞能?”皇上伸手揽着她的肩,脸上一直带着笑。傅晓轩恨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好色。”
“朕不懂,你说朕好色,为何还要爱朕?”他在她耳边私语。
傅晓轩没应答,将他的手从她的肩上移开,然后加快步子朝前走,皇上见她醋味不消的神情,笑着摇摇头。
三二、携佳人重游潇湘楼 梦李妃病逝崇庆殿
皇上和傅晓轩来到了潇湘楼。潇湘楼的模样还和从前一样,只是往来的客人少了。傅晓轩一进楼,就见到云三娘从账台后面转出来。
“三娘。”傅晓轩先喊她。
“哟,是敏敏。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云三娘笑着问。
“敏敏也算潇湘楼的常客,只是近来事多,不曾来看三娘,三娘可好啊?”傅晓轩关切地问。
云三娘点点头,见霍敏身边多了个人,她觉得似曾相识,主动问:“这位公子好面熟啊。”
“哦,他是敏敏的朋友,姓赵。”傅晓轩连忙解释。
“赵某曾两次到潇湘楼。老板娘真是好记性。”皇上笑答道。云三娘记起来了,他不就是那个在潇湘楼私下会见霍敏的公子吗?霍敏曾经常到潇湘楼,他是第一个被她约见的男子,那时,云三娘就觉得二人不寻常。如今,这么多时日过去,她和他又来到了这里。
“敏敏,你们要去上次那儿吧?”云三娘直接问。
傅晓轩吃了一惊,继而苦笑了一声,点点头。皇上觉得有些尴尬,转身走到一张酒桌前坐下。
“敏敏,赵公子是你的心上人吧?”云三娘神秘地悄声问她。
“三娘,阁子里没人吧?”傅晓轩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低头问。
“要记得请三娘喝你们的喜酒啊。”云三娘说了这句,接着告诉她,本来这阁子今日有人订下了,可后来那人有急事要办就走了,要是昨日来就不巧,今日正好空着。
“谢谢三娘。”傅晓轩道,“对了,这楼啊,也该有几个唱曲儿的姑娘。”她笑了笑,和皇上向楼里的后院走去。
潇湘楼喜欢怀旧,不像其他酒楼那样,总是翻新。旧的事物也有它独特的美,旧也是一种特殊的审美行为,是一种感怀,一种对于美好事物的梳理和思考的行为。他们见到那诗文、那画卷、那舟、那亭子、那阁子,就像那分别多年的老朋友,相见时激动不已;又像那离别多年的恋人,重逢时热泪盈眶;也如许久不见的亲人,团聚时欣喜若狂。此时,他们已经坐在小舟上,一起去寻觅过去那段撩人的故事,回忆中是惊喜与感动。这个地方就像一个世外桃源,可以让人放下心灵的担子,抛开人生的烦恼。两个人的世界,这是一种绝妙的享受。他们在荷花池里划船,不知不觉中已到夕阳西下之时。
“忘带笛子了。”傅晓轩放下桨站在船头看着满池的莲花,想起她初次为他吹箫的情景。
“你的声音不就像歌儿吗?”皇上站到她的身旁,手里端着两只酒杯,将一只杯子递给她。
“贫嘴。”她嗔怪他,顺手从他手里接过杯子。
“朕大婚那日,礼节可多了。”皇上用左手揽着她的腰,右手将酒杯送到她的眼前,“天地为媒,我赵祯今日取傅晓轩为妻,今生今世,不弃不离。”他的话吓了她一跳,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对他说:“民间的礼节虽不如宫里讲究,可也没这么简单吧?不过呢,晓轩也不爱那些繁文缛节,只是皇上贵为天子,取妻可不是皇上一人说了算。”
“朕有分寸,你答应便是。”他在她耳边道。
“人家都是你的人了,还能不答应?”傅晓轩抿嘴一笑,望着天空虔诚地道,“天地为媒,傅晓轩愿嫁赵祯为妻,今生今世,不弃不离。”
二人举杯相碰,然后喝了交杯酒。
夏日的莲花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清新娇娆,红的花、白的花、粉的花、紫的花……颜色变幻莫测。大圆盘似的荷叶起起伏伏地盖着池子,鱼儿在莲叶间嬉戏,一时嬉戏于东,一时嬉戏于西,一时嬉戏于南,一时嬉戏于北。
“受益你瞧,它们多可爱。”傅晓轩用手指着几条橘红色的鱼儿。它们窜出水面,在空中划了个弧形,然后落回池中,清脆的扑通声过后,池水溅起洒到了荷叶上,顿时晶莹透明的小水珠在叶儿上滚动。
“跟你一样!”他将目光移到那一群群嬉戏的鱼儿身上,打趣地说。
“嗬,还说不欺负我呢?你就知道取笑我。”她从他的怀里离开,然后拿起桨将船向莲心亭划去。皇上笑了笑,转身到船上的木屋里,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盘瓜果,有酥胡桃、荔枝甘露饼、枣圈、缠梨肉、葡萄、橙子等。
“朕记起曾作过的一首诗来。”皇上剥开一个橙子,将一瓣橙肉放入嘴里咀嚼。
“念来听听。”傅晓轩一边划船一边回头问。
“晴旭辉辉苑籞开,氤氲花气好风来。
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
鱼跃文波时拨刺,莺留深树久徘徊。
青春朝野方无事,故许游观近侍陪。”
皇上缓缓念来。这时船已经到了莲心亭的下面,她放下桨走到他的身边,将他正要送进嘴里的橙肉夺了过来。
“不错啊!”她将橙肉放进自己的口中,看着他说,“我们皇上可真闲啊!这诗叫什么?”
“赏花钓鱼”。皇上说着上了莲心亭,“你只见朕闲,怎么不见朕繁忙之时?”
“人家是以诗论事嘛。”傅晓轩也上了亭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见了亭子里的渔具便道,“这里有渔具,池里有花,不知是景衬诗呢还是诗衬景?”她偏着头笑看着他。
“还记得这亭子的故事吧?”皇上将话题转开了,他坐在她身边的石凳上,将她以前说的一句话重复一遍,“自由自在,一个人真好!”
“你不许再笑我。”傅晓轩从凳子上站起来,有些生气。
“当真生气了?”皇上微笑着,起身绕到她的身后问,“要跟朕比武?”
“丢死人了。”傅晓轩想起了那日在这阁子里被皇上点岤的事情。
“这样吧,朕许个愿……”皇上刚一开口就见傅晓轩转身过来用手捂住他的嘴,“别。”
“怎么了?”他将她的手轻轻按下,温柔地问。
“许个愿就多一份期盼,多一份期盼就多一份责任。皇上是天子,哪能因我分这些心呢?”傅晓轩那明亮的眸子映在他的眼里。
“晓轩,朕真是看不懂你。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皇上伸手轻抚她耳旁的发丝,“有时候,你像个刁蛮任性的野丫头;有时候,你又像个知书达理的大小姐。”
“那你爱野丫头还是爱大小姐?”傅晓轩用手挽着他的脖子,笑着问。
“两个都爱。”他将她搂在怀里。
“你好贪心!”傅晓轩嗔怪他,突然又变了语气,“不过呢,我还是爱你。”她的话带着笑意。
他潇洒地一笑,微微低头去吻她的额头。她缓缓地仰起脸,闭着双眼,享受着他的热吻。她去迎合他的唇,似乎他的唇上带了蜜糖,要将其舔干净。他紧紧地抱着她,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身子。她感到全身焦渴,呼吸急促,心跳在加速。他吻她的脖子,吻她的锁骨,本想解开她的衣衫,却控制住了自己的欲望,终究没这么做。他捧着她的脸,又吻了吻她的唇,然后替她顺了顺头发,理了理衣衫。
“受益?”她不解地喊了声,因他刚挑起她的情欲却又停了下来。
“天色不早了,朕该回宫了。”皇上温柔地笑着。
“可不许骗我?”傅晓轩带着疑惑的神情。
“傻瓜!”皇上牵着她的手,对她说,“把朕当什么了?朕来找你,是为你的身子而来?”
傅晓轩听了这话,羞愧得很,低下了头。皇上拉着她上了小舟,这次,是他划船过去。
夕阳在慢慢地褪色,渐渐远了,不久就消失在暮色中,只留下淡淡的余晖,而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他们出了潇湘楼,见京城的灯次第亮起来。一些青楼、酒馆,繁花点缀,彩带缚门,灯烛璀璨,好不耀眼,加之歌妓艳歌助兴,真是热闹之极。夜如白昼,人们的娱乐精神确实让人佩服。
“受益,晓轩自己回府就行了。”傅晓轩轻声对他道。
“那好,朕明日再来看你,你回府早些休息。”皇上关心地说。
“知道啦。”傅晓轩点了一下头,“我走了。”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看他,他对她点点头,她才回头离去。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才收回视线。他觉得身心畅快,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踏着轻松的步子向宫里去了。
宫里不比宫外,宫廷是清幽的,宁静的。夜的气息弥漫着大地,生命在变化着,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变化常常使人恐惧。
宫里的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任务,那些任务是必须的,就连穿着打扮也由不得自己,因为这也是任务。丫头门端茶倒水的动作都是经过严格训练而形成的。在这宫里,奴婢要是遇到个好的主子,她的日子会好过些,不过终究是受人使唤,没有真正的自由,比如玉儿,她瞌睡打得厉害,可还得坚持守在太后的床帐外。太后斜倚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听着初尘弹的曲子。自从魏初尘进宫后,太后的老毛病不再常犯。
“你们去歇着吧。”太后道。
“玉儿不累。”玉儿打瞌睡时头撞在了床柱上,听了太后的话顿时清醒了许多。
“还不晚,初尘再弹几首曲子。”魏初尘抬头看着太后,温柔地回答。
太后不言,点了点头,因为她已经习惯听着魏初尘的曲声入眠。
玉儿微闭着双眼,听着飘飘渺渺的琴声,仿佛灵魂要飞离躯体。随着琴音的变化,她越来越清醒,之前的睡意全都消失了。她看看太后,太后已经渐渐地熟睡。
“娘娘……娘娘……娘娘还认识我吗?”这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谁?你是谁?”太后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人向她走来。
“娘娘费尽心机让我成了李妃,娘娘怎么能忘了?”这女人似笑非笑地道。
“你……李妃?”太后看清了这女人的模样,顿时吓得面色发青。这是个妇人,二十来岁,她的容貌清秀,脸色苍白。
“娘娘想起来了。”李妃慢慢地移动步子,离太后越来越近。
“别过来,别过来……”太后惊恐地看看四周,这是李妃生前住过的屋子,除了蜘蛛网和灰尘多了,其他一切还是原样。
“娘娘……”李妃微微地笑着。太后觉得这笑就像地府里透出的寒气,要冻死人心,又听到隐隐约约的幽怨的曲子声。太后倒退着,身后的一根凳子绊倒了她。
“娘娘怎么不去向我皇儿说个明白?做娘的人心里好难受!”李妃已经站在了太后的跟前,她伸手去扶她,太后像触电一样缩回手,鼓起勇气站起来。
“娘娘想明白了?”李妃看着她。
“哼,你一个死人,本宫还怕了你?”太后提起精神这样说,但始终不敢正视李妃的眼睛。
“呵呵,呵呵。”李妃抬头望着屋子的上方,突然沉下声音说,“你不是皇儿的娘亲,你不是!快了,我们到先帝那里去说。娘娘走吧,来,跟我来,跟我来……”她要去拉她,太后猛地转身朝门边跑,到了大门口却怎么也打不开门。
“不要……”太后大叫了一声,突然从床上坐起来。
“太后!”玉儿听了太后的呼喊,急忙站起来。
“皇儿,李妃……”太后惊恐地睁大眼睛,颤抖地喊了两声,接着又倒下了。此时,琴音消失了,魏初尘推开跟前的琴,镇定地站起来朝外面喊:“传太医。”
崇庆殿的宁静被打破,脚步声、喊声、催促声、叩门声响起来了。
这时,福临宫是宁静的,没多时,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来。当芸儿慌张地将皇上喊醒,他的脸上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皇上,不好了,太后她……”芸儿已经跪在地上轻轻地哭泣。
“太后怎么了?”皇上的睡意顿消,急切地问。
“太后……太后驾崩了。”芸儿呜咽着。
皇上愣了一下,随即抓起衣衫胡乱地穿上,急匆匆地出了睡房。芸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跑着去追皇上。
皇上刚进崇庆殿,就听到了哭泣声。此时正直深夜,月光清冷,风也凉嗖嗖的。宫里人的表情沉重,不敢多一言少一语。厅里跪着五六个太医,他们行礼之后不敢抬头看皇上一眼。
皇上没去理会他们,而是径直进了太后的睡房,只见玉儿跪在床前呜呜地哭泣,太后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皇上。”玉儿见了皇上,立即转过身来行礼。
此时,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母后,他缓缓地靠近那张床,坐在床沿边,凝视着他的亲人。他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心凉冰冰的。他看到太后的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玉儿,母后临走前说了什么?”皇上声音低沉,平静地问。
“太后……太后好像做了噩梦,喊着……‘皇儿、李妃’。”玉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接着就……就再没有醒过来了。”
皇上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向大厅,见那群太医还跪着,魏初尘站在一旁。皇上问了太后的死因,太医们都说是旧病复发的缘故。
“混账!”皇上龙颜大怒,“旧病复发?半日不到就驾崩了?”他转头盯着魏初尘质问:“太后的病可是由你一手调治。你要给朕一个交代?”
“回皇上。”魏初尘从容地回答,“太后的病时好时坏,夜里惊梦使病情恶化。初尘也无能为力。”
“你……”皇上压住怒气,缓缓地吁了一口气,“都退下。”这时,曹文君、尚桐等人朝这边过来。魏初尘似乎没看见这群妃子,只是平视着前方,踏着轻盈的步子从她们身边经过。其他太医走在初尘后面,他们见了妃子们,皆点头致礼。很快,初尘与这群太医离去了。尚桐不停地往回看,撅着嘴,嘀咕着:“什么东西?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曹文君听到了她的话,自然知道她在骂谁,因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去搭理她;其他妃子也默不作声。
“来了?”皇上转身正对着她们。妃子们行礼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