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走过的路,封常清意气风发!在他看来,世上所有的难事都有办法克服,所有的敌人,都会因为遇到他这个怎么也打不垮的对手而感到绝望。
然而,命运之神偏偏就是喜欢捉弄世间的人们!
安禄山叛乱爆发后,被宣入长安的他,平生第一次陛见天子,就明显地感觉到圣人内心并不是那么中意自己。
他早听说,这位当今的风流天子常常以貌取人,那些或英俊潇洒,或飘逸俊朗,或威武豪壮,或相貌雄奇的臣子,尤其会受到他的青睐和擢拔,比如老上司高仙芝,就是这样活生生的例子,还有哥舒翰,甚至安禄山等,无不如此。
在金碧辉煌的金殿上,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自卑!那种被宿命死死纠缠的滋味让他失去了往日的理智与矜持。
也可能与命运的抗争早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这次也并不例外,他在朝堂上昂然向圣人请命,声称愿意立即募集士兵奔赴洛阳,还有把握在数日内将安禄山的首级献于金阙之下。
“天下成平日久,别人或许害怕叛军,而我,封常清,不怕!”他信誓旦旦地说。
或许是受到了自己豪迈气概的鼓舞,他也明显感觉到圣人对他的态度好转了起来,心中不由得有些得意!
但当退朝后他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主动捡起了一个在火堆中被烧得滚烫的板栗。
他当然知道那些从未接受过训练的农民、平民、工匠和登徒子们打起仗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也当然知道,带领这样一群乌合之众对抗久经沙场的幽州铁骑,会是什么下场!
他懊恼地拍着脑袋,想起了自己的安西精锐,想起了留守在四镇的李嗣业、段秀实、席元庆、那帮兄弟。
“手头哪怕要是能有三千安西铁军,该多好啊!”他一面懊丧的想,一面马不停蹄地向洛阳奔去。
封常清知道的,天子李隆基何尝又不知道?
朝廷新招募的六万穿着崭新军装的“士兵”,成为叛军铁骑残酷碾压和练习劈刺的六万跟木桩,纵然封常清竭尽全力,也无法制止这群乌合之众的溃散!
……
战于武牢,大败!
战于葵园,又败!
战于上东门,败!
战于洛阳城,又败!
战于都亭驿,败!
战于宣仁门,又败!
……
当西逃的封常清在陕州遇到高仙芝的时候,他的六万新兵已经全军覆没。
或许圣人真得是对相貌英挺的高仙芝更加青睐一些。在长安和京畿道临时拼凑起来的五万人中,除了新兵以外,还有天子专门拨给他的数千御林飞骑,以及刚刚赶到五千河西边兵,还有他们的老搭档——宦官边令诚,也出任陕州监军,随军出征。
两位在安西叱咤风云的老战友,如今在这种情况下重逢,都不由得感慨万千。
“高帅!常清与叛军血战多日,全军覆没。叛军势大,且久经战阵,其战力不在我安西铁军之下,现有的这五万人也是临时拼凑的,六千御林飞骑虽然装备精良,但他们主要是跟在圣人身边担任护卫,从未上过战场,打起仗来也就是摆摆样子;五千西北边兵还算马马虎虎,但人数太少,编制混乱,真打起来也怕是顶不住!”封常清仔细分析道。
他左臂上还缠着纱布,伤口中渗出了殷红的血。
那是在洛阳城外,他被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羽箭射中,如果不是他躲闪的快,怕是早已中箭身亡,而且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支羽箭绝不是什么“流失”,而就是冲他本人来的。很显然,有人曾经想一箭狙杀他!他层仔细看过那支羽箭,箭杆上有个“佑”字,十分特别。
但现在,他还顾不上说这些。
高仙芝作为久经沙场的百战名将,他何尝不知道这位老部下说的都是实话,但此时,他的眉头凝成了个疙瘩,一语不发。
封常清又说:“陕州以西本来有个函谷关可守,可成平日久,关隘已经废弃难修,而且一旦被叛军攻破,我们五万大军进入狭窄的函谷古道,则极有可能相互践踏。当今之际,我建议直接退守潼关,那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们趁叛军还没有杀到,先构筑起防御,接下来就比较有把握了,否则,一旦两军在函谷古道中陷入混战,我们能战的兵少,再被叛军趁乱攻入潼关,那长安就危险了!”
高仙芝点头道:“封三,你说的对!我也正有此意,可是你知道圣人的脾气。他要的不是守潼关,而是要守住洛阳,甚至还要光复范阳!可是现在……哎……”,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多少也带出些对封常清这么快就丢失洛阳的不满和责备。
封常清自然听得出来这些,但他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他定了定神,仍旧劝道:“高帅!我丢了洛阳,将来我自去圣人那里请罪,绝不连累高帅!可是,不守潼关,我军必败,长安危险呀!高帅!”
高仙芝听他如此说,心中也有些不忍,安慰道:“封三,你别这么说!有我在,不会让圣人治你罪的。咱们这是多少年的生死交情啊!”
封常清听了他这番话,双眼中已有泪光闪动。他虽然早年只是高仙芝的一名侍卫,但十几年下来两人在安西一起出生入死,同袍之情早已超过了手足兄弟!
高仙芝又说:“我知你说的是实情。但我只怕,一旦我军撤回潼关,是抗旨不遵,还是畏敌避战,恐怕就说不清了。”
封常清想了想,说道:“这样!给朝中的军报由我来写,责任由我担,然后请监军亲自送回朝去,向圣人说明原委。我相信圣人会从大局为重,体谅我们的忠心的!”
他又顿了顿,苦笑道:“反正我封三就是靠写军报起家的!”这句话虽然是玩笑,但听上去却颇有酸楚之意。
事到如今,高仙芝也只得点了点头,这的确是目前抗敌的最好策略。
但一想到边令诚,他又不由地重重叹了口气。
那个宦官还跟以前在安西的时候一样贪得无厌,这才刚到军营十几天,就已经变着方法地让高仙芝从募兵的府库拨款中要走了几十万贯的钱帛,以至于高仙芝原本要招募十万大军的目标,勉勉强强仅完成了一半。
就在昨天,忍无可忍的高仙芝破天荒地拒绝了他又一次的索贿。
岂料边令诚将衣袖一甩,尖声尖气的揶揄道:“哎呦!高大帅现在是右金吾大将军了,圣人眼里的红人,怕是早就不把咱家这个老战友放在眼里了。也罢!咱家这点小事,就不劳烦您了!”
说罢,他气哼哼地走了。
高仙芝见他如此可恶,索性也任由他去了,反正现在不比当年在安西时候,什么都要靠边令诚向圣人通报;他也知道,边令诚本人也早就不愿在前线呆着了,有亲自回朝复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拒绝……,等守住了潼关,再等安西四镇和陇右三镇的精兵调上来,重新收复洛阳还是有把握的。
故此,他也没将这个宦官放在心上!
岂料,这一下便铸成了大错!
……
边令诚刚刚出发,高仙芝与封常清便主动放弃陕州,将五万大军收缩回潼关防御。
如此一来,临汝、弘农、济阴、濮阳与云中等各郡旋即落入叛军之手,同时,叛军横扫河北、河南两道,所到之处,大多数州县都不做抵抗便投降了叛军。
但也亏得如此,当叛军“四虎”中的“鬼见愁”崔乾佑亲率主力攻至潼关城下时候,高仙芝和封常清二将也刚刚好完成了布防,他们采用的坚壁清野的战术极为有效,加之潼关深沟高垒,叛军竟然一时无法再向前推进一步。
双方进入短暂的相持阶段。
……
然而,就在距离潼关仅三百里地的长安城中,当看到监军边令诚亲自送回来的前线军报的时候,天子李隆基却龙颜大怒。
封常清也就罢了,连自己如此器重的高仙芝也竟敢公然违抗圣旨,还未经自己同意就擅自退守潼关,将洛阳和京畿道的大片土地白白的送给叛军,真是大逆不道!
在那一刻,他又想到了安禄山,想到了史思明,甚至想到了前不久在洛阳直接投敌的毕思琛,他自谓对这些人不错,可是他们却偏偏去做了反贼……!
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他的怒火在胸中燃烧!
边令诚又故技重施,哭丧着他的白色三角脸在天子面前火上浇油。
“圣人!那封常清根本没做像样的抵抗,六万大军几天就全军覆没,丢失了洛阳,他自己跑去跟高仙芝汇合,两人常在一起密谋,不让奴才参加,据说,就是他劝说高仙芝放弃陕州等地,连函谷关都不守一守,就直接逃进潼关的,如今偏又非要奴才回朝替他送信,明明是要支开奴才这个监军,妄图蒙蔽圣人”他一边磕头一边陈诉道。
他见天子并没有吭声,知道这把柴火还加的不够,便继续说道:“奴才就不明白了,高仙芝手中明明有圣人调教出来的数千飞骑精锐,还有五千骁勇善战的西北边兵,怎么就不敢放手一搏了。说起来,奴才也是在安西出生入死打过仗的!当年高仙芝手里只有一万人就敢长驱直入,平了小勃律,怎么如今他手中有了数万大军,却不敢向前了呢……”他皮里阳秋,故意将后面的话吞了,但意思却表达得更加清楚!
这话却正碰触到了天子李隆基心中最敏感的地方,常在他身边伺候的边令诚哪能不晓得?他又继续说道:“奴才做为监军,还发现高仙芝贪得无厌,竟在国家危难之际不思上报天子,竟任意克扣士兵粮饷,贪污军费!以至于十万大军未能如期招募完成,故此他手中才只有五万来人,焉能抗击反贼?请圣人明鉴!”
“啪”!
天子李隆基将案头的一块玉石镇纸狠狠地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怒道:“是朕……是朕看错了这个无耻之徒!当年他擅自动兵,大掠石国,洗劫突骑施,就有人说他私自吞没了不少珍宝钱财。当时朕看他年轻,又常年在安西作战,劳苦功高,故此没有追究,再后来,他不计后果,孤军深入,以致怛罗斯残败,白白折了几万将士,挫动我大唐军威,朕也没有怪他!如今,他,他……竟然……!”
此时,他已在内心认定高仙芝和封常清之所以退守潼关,不仅仅是畏敌避战那么简单,两人还很有可能有更险恶的图谋,再说,如果将来各镇边帅都如这两人一般不尊圣旨,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他让高力士取过一柄“镇国剑”,吩咐边令诚道:“边令诚,朕命你从禁中挑选陌刀手百人,与你同赴潼关,持此剑将高仙芝、封常清二人斩首。不得有误!”
“奴才,奴才遵旨……”边令诚忙领命道,恭恭敬敬地接过宝剑。
李隆基又愤怒地补了一句:“把那张‘震天弓’给朕取回来!高仙芝他不配用!”
“诺!”
……
天子李隆基一屁股坐回他的龙椅中,有气无力的吩咐高力士道:“速传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觐见!”
……
潼关的上空,乌云蔽日。
当刚刚从城防前线巡视归来的高仙芝看到那具停放在草席上的尸体的时候,当真是惊愕得无以言表。
那是他的老战友,封常清!
当年纵横西域的安西节度使,大唐征剿安禄山叛军的先锋官,已身首分离,躺在哪里。地上的鲜血还没有完全凝固,有殷红的血在缓缓地渗入沙土中。
在百余位陌刀手的护卫下,监军边令诚手持御旨,怀抱镇国剑,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此时,高仙芝恶狠狠地盯着边令诚,问道:“监军!边令诚!这是怎么回事?圣人没有看到我们的奏章吗?”
边令诚阴阳怪气的回答道:“高大帅!高仙芝!圣人看没看到奏章,咱家不知道,咱家也管不着!不过,我这里倒是有圣人给你的一道恩旨!你跪下接旨吧!”
说罢,他将宝剑递给旁边一个侍卫,亲手展开卷轴开始宣读圣旨,高仙芝与围观的将士们都跪下接旨。
半空中一阵阴冷的风吹过,掀动了遮盖着封常清尸体的白色麻布……。
“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罔顾天恩,畏敌怯战,遇敌而退,且恣意妄为,盗减粮赐,罪无可赦,特命中官监门将军兼陕州监军边令诚监斩之。钦此!”边令诚极为尖利的嗓音随着那阵凄冷的阴风传出很远,场内人人听得真切。
传旨已毕,边令诚把手一挥,他身边的几个侍卫便冲上前去,将跪在地上的高仙芝解除了武装,五花大绑起来。
高仙芝什么都明白了!圣人要杀的不仅仅是封常清,还有他高仙芝!
悲愤交加的高仙芝仰天大呼:“说我遇敌而退,我无话可说。可说我盗减粮赐,却是哪里来的罪名?”
他转头对身边的将士们大喊道:“兄弟们为我作证啊!出兵以来,我几时克扣过你们的粮饷,又何曾贪污过给你们的赏赐?”
他在军中素有威望,这次领兵也的确不曾克扣军饷,前番贿赂边令诚的钱帛也都是他从募兵钱中预支的空饷,本想有了战功赏赐或缴获以后再挪回来补还,岂料却反被边令诚贼喊捉贼地诬告了一状。
如今,听了他悲愤的言辞,不少亲兵都跟着鸣不平道:“高大帅冤枉啊!监军!高大帅冤枉啊!”被这种激愤的情绪所感染,周围许多将士也都都跟着骚动起来,一时群情汹汹。
边令诚素来惜命,见到这种情形,早将魂魄吓丢了一半,但无奈他身为天使,也只得强装硬气,对高仙芝喝道:“高仙芝,你真要造反吗?后果你可想清楚了!”
高仙芝见此情景,也忙向前几步,瞪着血红的眼睛急切地望着他,问道:“监军!监军!圣人究竟为何要杀我?那御旨……那御旨真是圣人的意思吗?”
即便到了现在,他仍不肯相信:对自己有知遇厚恩的天子会对自己大开杀戒。
边令诚只得笑着向周围的士兵挥挥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踱至高仙芝身前。
他使了个眼色,几名侍卫便退了开去。
他压低了声音,对高仙芝说道:“高仙芝!我今天让你做个明白鬼,也算咱俩没白白共事了一场。本来,要是你打上几仗,即便输了,也不过损失些兵马,那时候你再来潼关,圣人或许还能跟以前一样原谅你,你若是战死了,画像都能进凌烟阁供奉!而你却一仗没打,就退到了这里,你说是以守为攻,谁能信你?这潼关离圣人住的长安城才三百里,谁能担保你和封常清不会与安禄山、史思明他们一样造反?
你以为你保住了这五万大军的性命,守住了潼关,守住了长安,就是圣人想要的?
圣人让你们向前,你们却偏偏向后,单这一条,就不能容你!难道你不该死吗?圣人不株连你三族就已经是开恩了!你自己蠢!怨得谁来?
这都是你的命,事到如今,你就认了吧!”
听了他这番话,高仙芝竟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还正在发愣,边令诚突然退后几步,将手一挥。他身边的几个侍卫窜上前来,将五花大绑的高仙芝按倒在地。
手起刀落!红光崩现!
可怜“大唐第一神射手”竟作了自己人屠刀下的冤鬼!
几乎就在高仙芝人头落地的同时,阴云密布的天空中猛然打了一道雳闪,紧接着就是一声轰隆隆的滚雷,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高仙芝和封常清二将的鲜血被雨水冲刷着,混在了一起,汇集成一条条鲜红的小溪,潺潺的流淌开去。
脸色煞白的边令诚一反常态,呆呆的站在那里愣了半天。
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地传令道:“走!回长安!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