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有大风,温度极低。
万象神宫的最上层,武则天不顾侍臣的劝阻迎风站在扶栏边,静默不语。
曾经,她每逢站在这里俯瞰神都,胸中就会填满君临天下的巨大成就感,浑身都扬溢起舍我其谁的君王霸气。
可是今天,她一眼只看到定鼎门附近的那一片火光和混乱,满胸的纠结与愤怒几乎都快要令她的血液倒流。
“陛下,狄国老到了。”身后传来库狄氏的声音。
武则天略一回头,“叫他过来。”
狄仁杰来了,立于皇帝身后施礼。
“怀英。”四下无人时,武则天称呼狄仁杰的表字以示亲近,她言道,“适才在大殿之上,朕知道你有许多话语不便当众明说。于是便将你唤到此处,私下一议。”
狄仁杰只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别只顾着叹气,有话,不妨直说?”武则天问道。
狄仁杰上前一步拱手拜了一拜,说道:“陛下,朝廷不该有此一乱。”
武则天的眉头轻轻一拧,“言下之意,这全是朕的一意孤行造成的?”
“臣不敢数落陛下。臣,也确实并非此意。”狄仁杰道,“事已至此,臣建议陛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怎么讲?”武则天问道。
狄仁杰道:“其实眼下之乱,其最深层的根源,是在储君之争。陛下,认同吗?”
武则天微微皱眉的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虽然庐陵王李显已经回归,但以武三思为首的那一派人马并未完全死心,至少他们绝不甘心放弃到手的权力与利益。因此朝廷就有了派系分野,便有了党同伐异,也就有了武则天为将来交班所做的一切事情,这其中就包括削弱和打压薛绍,从而便引发了一系列的纷乱。
东宫不稳天下不宁,武则天比谁都了解这个道理,但她没有想到时局会演变到失控的地步,连自己这个皇帝都无法完全去掌控了。
事已至此,武则天只能耐心向狄仁杰问策,“那你的建议呢?”
“臣建议,息事宁人。”狄仁杰说了。
“如何,息事宁人?”武则天再问。
狄仁杰说道:“臣若说了,便是死罪。”
“朕恕你无罪。”武则天倒是温言细语,“说吧!”
狄仁杰双眉紧皱的沉默了片刻,也算是豁出去了。他拱手一拜,说道:“臣建议陛下,先行贬斥张易之及其宗族以息眼前之众怒,确保朝廷不再动荡。”
武则天面无表情,“说下去。”
“臣再建议,召回薛太尉,授他东宫官职辅佐太子。”狄仁杰道,“东宫若能固正,则朝廷安稳,天下安宁。”
贬斥面首固正东宫,前者严重涉及女皇的个人隐私,后者更加事关重大,也难怪狄仁杰声称自己会犯“死罪”。
武天则仍是面无表情,她说道:“如此,就能天下安宁了吗?”
“至少可以缓解眼前之乱,确保朝廷大体无恙。”狄仁杰说道。
武则天突然“呵呵”的轻笑了一声。
狄仁杰表情略微一变,皇帝为何笑得如此之冷?!
“狄国老,朕一直以为,在这满朝文武当中,你是最了解朕,也最能为朕着想的一位股肱之臣。”武则天道,“如今看来,也未必如此。”
狄仁杰心中猛的一紧,“陛下,何出此言?”
武则天转过身去,迎着夜风面对着神都之夜,朗朗道,“今日在朝堂之上,郭元振说右卫的军士想要张易之的人头,朕怒而拒绝。你可知,这是为何?”
狄仁杰沉默不语。他突然就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武则天自问自答,“朕在这宫闱之内历经风雨数十年,曾眼睁睁看着许多至亲挚友死在朕的眼前,甚至是被朕亲手所杀。如斯看来,区区一个张易之,他的性命值得几何?!”
“陛下,是臣错了……”狄仁杰叹息。也怪自己关心则乱,居然没有设身处地的站在女皇的角度,去思考眼前之事。
表面看来,女皇是为了庇护张易之而不惜与天下为敌。实际上,女皇要保的并非是张易之那颗漂亮又廉价的面首人头。 反过来一想就能明白,如果女皇真的向右卫的军士妥协而交出了张易之,她君威何存?
一个强势了半个多世纪的女人,一位君临天下的九五至尊,岂能忍气吞声的向一群目无王法的叛军服软认输?诚然她特别善长于妥协并在妥协中寻求到最大的利益,但眼下的事态还根本没有演变到她必须认输必须妥协的地步。右卫大军固然强悍,但眼下他们不过是一窝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朝廷,并非没有力量去镇压他们。
既然皇帝没可能向右卫妥协,那就意味着,她没可能召回薛绍固正东宫,更有甚者,她与薛绍的关系会因此越加紧张……狄仁杰深知,自己已经触犯了一道严重的忌讳。
“朕的天下,除了朕,再无任何人必不可少。”武则天背对着狄仁杰,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朕不懂带兵打仗,但是这一次,朕宁愿战败身亡,也绝不向任何人屈膝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