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深甚是怜悯,亲自下殿扶了他起来,责备道:“蒋俨本是朕派去保护你的,他为保护你而死,正是死得其所,你又何必如此难过?这都是郝家展家大逆不道!听闻你已经将两家上下三族全部枭首?若不然,朕也要赐他们合族一死!”
聂元生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姬深劝了几句,他就势收了泪,站起身来,姬深便赐了座,这才回到殿上,君臣重新落座,姬深就勉励了他几句,便要打发他走——这也是聂元生意料中的事情,北梁踞三十六郡,区区五郡遭个灾,如今事情都解决了,这位主儿才没那个兴致细问,这也是这次去抚民的是聂元生,换个臣子,估计他连见都懒得见。
不想苏孜纭却急了,抓着姬深的袖子撒娇道:“表兄,聂舍人如今连邺都都没回,就过来向表兄禀告抚民经过,表兄怎么可以不问他一问?这样岂不是辜负了聂舍人一路兼程赶回的辛苦?”
步氏自然要拆台,就冷冷的道:“苏家女郎倒是迫不及待要替武英郡公请功劳了,只是也不看看聂舍人这满身风尘、还带着伤的样子?陛下体恤臣子,所以才要叫聂舍人去安置下,容后再议,苏家女郎却要聂舍人带伤在这里替你表叙武英郡公的功劳吗?真是好狠的心肠!”
姬深皱眉道:“好了,子恺你且去沐浴更衣,略作休憩,这次抚民的经过,晚膳时过来与朕同用,再作禀告!”
聂元生一路星夜飞驰,就是盼着早日赶到,如今见姬深这里一切如常,心知牧碧微那里的消息应当还没走漏,此刻他人已经到了,自然也就不像路上那么担心,便也不急于一时,谢了恩,由内侍领着去收拾了。
聂元生的到来,虽然对旁的后妃们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旖樱台却不可能不留意,葛诺目送他被带出宁德堂,就三步并作了两步回到旖樱台,小声禀告了牧碧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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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碧微思忖了片刻,问道:“聂舍人陛见时,苏家女郎可是在的?”
“回娘娘的话,正是。”葛诺又道,“奴婢听宁德堂那边的小内侍说,陛下与聂舍人没说几句话就想叫聂舍人先去安置,但苏家女郎却很不情愿呢!”
前些日子,邺都群臣争议不下对聂元生此行的处置,报到御前,如今行宫里都知道了发生在燕郡之事,牧碧微着实心里紧了根弦,如今听聂元生归来就被姬深打发去安置,顿时心下一颤,忙问:“陛下为何要聂舍人不几句话就下去安置?可是他……可是聂舍人有什么不好?”
葛诺道:“奴婢未能进入里头,但看着聂舍人一身风尘,面色疲惫,臂上还带了伤,不过步履尚稳,想来是受了点伤又累着了,陛下一向体恤舍人的缘故。”
听说只伤着了手臂,牧碧微的心才放下了一点,就道:“本宫知道了,那边再有什么消息,再速来报!”
“是!”
葛诺才退下,外头挽裳就进来了,禀告道:“娘娘,叶容华在外求见。”
——也不只是叶容华,自从牧碧微称病后,随驾的妃嫔哪怕是做做样子,总也要过来探望一下,甚至包括步氏都亲自来过,只是牧碧微推说怕过了病气给她们,因此一直不肯露面。
这其中真心担忧的人自是不多的,叶寒夕就算一个了,她这两天差不多每天都要过来一次,虽然从来都见不到牧碧微,但也要陪一陪西平公主,西平公主倒是越发喜欢这个与自己仿佛有些同病相怜的叶母妃了。
牧碧微此刻听说她又来了,就叹了口气:“她啊,真是!你照样回了她吧。”
挽裳应了一声,就出去回绝叶寒夕了,过了不久,牧碧微忽然听得窗棂一响,她心下一惊,暗道聂元生如今不是该还在沐浴更衣么?怎的现在还是白天就过来了?
不想翻过身去,却见叶寒夕鬓松环褪、裙角还破了一处,正有些狼狈的捂着头爬进窗来,牧碧微不由呆住,愣了一愣才哭笑不得道:“你做什么?”
她因为这两日心中不定,身边原本最可信的就是阿善,这会阿善正在厨房里亲自看着药,身边就没留人,免得看出她情绪里的异样来,叶寒夕尴尬的爬在窗上,看着牧碧微半晌才道:“牧姐姐……你看着不像是病了的样子啊?”
“……”牧碧微很是无语的看着她,道,“你先下来吧。”
等叶寒夕跳进来,到旁边自己搬了个绣凳过来坐了,牧碧微方问道:“你……你弄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却见叶寒夕哭丧着脸,委屈无限的指着窗外道:“那儿一丛郁郁葱葱的杜鹃花里,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的在里头种进了两株矮蔷薇,我在外头哪里看得出来,琢磨着从花丛里钻到窗下爬进来,免得被外头的人看见呢,不想钻着钻着就觉得头上一疼,被刺扎到不说,几件钗环都给勾住了……喏,衣服也破了。”
牧碧微不由哭笑不得:“你……唉,你也这么大的人了,钻花丛也不是不可以,可那杜鹃花才多高啊?你堂堂一个容华,钻杜鹃花丛……你这是……传了出去,能听么?”
“还不是姐姐不肯见我,我心里又担心,也只能这样来看看才定心了!”叶寒夕委屈道,“不然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我瞒着你自然是有缘故的。”整个旖樱台都飘着一股子药味,生怕到附近的人不知道牧碧微病重,但牧碧微这屋子里反而点着淡淡的熏香,那些药熬时也刻意选了风口,并没有飘到这里来,这些也还罢了,牧碧微看着就不像是病到了无法见人起榻的样子,如今也不能继续骗她下去,就叹了口气道,“你可真是冒失,就这么闯了进来!”
叶寒夕并不知道她和聂元生的事情,自然也听不出她这“冒失”二字背后的复杂,听说她果真没病,当下就松了口气,埋怨道:“姐姐可是觉得我太笨了,所以有什么事情都不与我说?”
牧碧微沉吟道:“也不能说你笨……不过是怕你性情太过天真,告诉了你,反而露了痕迹!”
“……这不就是笨么!”叶寒夕无语的道。
“如今你来也来了,看也看到了,就先走吧。”牧碧微不欲和她多说,就赶人道。
叶寒夕委屈的道:“姐姐到底怎么了?你不知道,自打你称病不出之后,如今名义上是何宣徽、颜凝晖还有步顺华管着事情,但步顺华成日里只管陪着陛下,颜凝晖呢什么事情都随何宣徽做主,所以现在根本就是何宣徽管着事——她如今不是还养着新泰公主吗?
“那新泰公主好生的可恨,昨日里我见西平公主怏怏不乐,就带她到下头池边去看锦鲤,好容易哄着她高兴了会,偏赶着何宣徽带了新泰公主经过,就停了下来,我也只能带西平公主上去见礼,何宣徽问了问姐姐的病情,我哪里知道呢?就随便应付了几句,那新泰公主就忽然对西平公主道‘听说你母妃也病了?也不能管事了?咱们两个真是同病相怜’,呸!那右昭仪到底怎么被禁了足,避暑也不叫她随驾,宫里谁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居然也好意思拿来和姐姐比!”
牧碧微失笑道:“她一个四岁小儿,也值得你计较什么?只看着那日她在宁德堂上呵斥那杨御女的话,就晓得何氏压根就没想认真的抚养教导她,若是孙氏还有复宠的一天把她接了回去也还罢了,若不然,就那么个性情,没个能干的母妃护着,你以为这宫里有几个人是好.性.子?”
又道,“小孩子不会说话,我听着她这几句话也未必有什么恶意。”
“西平公主更生气呢,说姐姐你过几日就会好的,哪里像右昭仪一样连避暑都来不了?”叶寒夕嘟起嘴,“结果新泰公主当下眼睛就红了,就要从步辇上扑下来——何宣徽手忙脚乱的才按住了她,匆匆回宜晴阁去了。”
牧碧微就笑:“左右你就在旁边,她也吃不了亏。”
“可也没占到便宜啊!”叶寒夕悻悻的道,“众目睽睽之下……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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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一副遗憾的样子,牧碧微不禁笑出声来:“莫非你还想追着新泰公主打不成?为了这么一句话?你好歹也是她的母妃啊!”
叶寒夕撇嘴:“她又不是我生的,又不可爱,我做什么要怜惜她?”
“你这话说的,自己也跟没长大一样。”牧碧微笑着笑着就若有所思了,“何氏这几日,都一直从旖樱台附近路过吗?”
第三十七章 一箭七雕(三)
聂元生更衣沐浴,又有随驾太医为他看过了伤处,另行上药包扎,装束一新,更休憩了片刻,才到了晚膳时分,自有人过来领他去宁德堂。
宁德堂里姬深已经带着步顺华和苏孜纭在等着了,只是聂元生却不肯当着她们的面禀告,一进去就道:“臣请陛下赐臣单独奏对!”
闻言步顺华和苏孜纭都变了脸色,苏孜纭就疑心聂元生这是有意抢夺自己父亲的功劳,便不肯走,道:“聂舍人所言之事,与家父也有关系,表兄,我想留下来听!”
步顺华横她一眼,对姬深道:“陛下,我也很想知道燕郡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聂元生淡然道:“苏家女郎想是误会了,下官要奏对的事情与武英郡公没有半点关系,燕郡的郝家、展家谋逆,这详细经过,总要叫陛下知道,此外还有原本的燕郡太守计筥,苏家女郎对计筥想来是兴趣不大的。”
苏孜纭沉吟了下,心想谅聂元生也不可能把武英郡公的功劳全都吞了,到底这次能够平定郝家、展家,都是武英郡公发兵及时呢!又想自己若不走,步氏定然也不肯走,到时候聂元生什么都不说——朝中本就有人要弹劾他这次的所作所为,看来聂元生多半和自己一样,担心这次的功劳反而被人弹劾了去。
这么想着,她就点头:“那么表兄,我先下去了。”又斜睨一眼步顺华,“顺华娘娘,后宫不得干政,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等两人都下去,又屏退了众侍,姬深才问道:“到底何事,如此郑重?”
“陛下,臣要请罪。”聂元生跪到丹墀下,沉声道。
姬深不由失笑:“你才到时就请过一次罪,如今又要请罪——直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朕想你总不会对不起朕的。”
“臣这次所犯之罪委实太大。”聂元生苦笑着道,“盖因……臣假传了陛下圣旨!”
姬深一怔:“你假传的是什么圣旨?”
“就是让武英郡公出兵燕郡的圣旨。”聂元生此刻也无语了,这件事情按理说早该报给了姬深,怎么他到现在都没留意,自己当初出邺都时,身上应该只带了一道抚民恩旨、一道申斥五郡官吏的圣旨吗?
就见姬深被提醒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怎么那道圣旨有什么不对?”
“……”聂元生当真是败给他了,被姬深这么一搅乱,他如今也没了做戏的心情,直截了当的道,“臣当初奉诏抚民,哪里会想到郝家与展家如此丧心病狂?”
纵然当初聂元生就想着速度解决了这两家,早早回邺都,免得被安平王有机可趁,但这个念头他是决计不肯承认的,因此一力的要辩白道:“却是直到那晚郝家、展家派来刺客行刺,当时恰好蒋校尉在臣侧,为了保护臣,蒋校尉被刺客当场刺杀!随后赶到的飞鹤卫并臣家中侍卫护着臣退走,那些刺客在官衙中一时寻不到臣,竟然放起了火!”
说到这里,聂元生重新酝酿出悲伤之色来,道,“可怜蒋校尉!当时情况紧急,臣等仓皇而撤,竟连他尸骨也不及抢救,使他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姬深对蒋俨印象不怎么深刻,如今自然也不太关心他,就示意聂元生继续说下去。
聂元生便道:“臣带着残存的飞鹤卫并家中侍卫逃出燕郡郡城后,原本想回邺都报信,但又恐燕郡逆民既然已经到了趁夜刺杀天子使的地步,想来随时都可能起事,届时恐怕臣还在途中!因此将燕郡附近一想,就想到了武英郡公!”
姬深道:“所以你就伪造了一份圣旨,哄得武英郡公出兵?”他不由笑了起来,“事急从权,何况你做的很好,正要趁着郝家、展家尚未公然起事时动手,免得他们煽动更多刁民犯上作乱!何况这次尽诛两家,想必也给了那几郡一个教训!”
“陛下,其实这件事情,若是仔细与武英郡公说明,武英郡公未必不允的。”聂元生却正色道,“是臣当时忧心过度,这才伪造圣旨,还求陛下原宥!”
“好了,朕赦你无罪。”姬深笑骂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这一路兼程回来,莫不是为了这件事?真是太过小觑朕对你的信任了,枉费你与朕一起长大,莫非朕连这点小事也要与你计较不成?”
聂元生就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笑着道:“臣自幼入宫伴读陛下,说起来至今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离开陛下之时,这次奉诏抚民,惟恐做的不好,使陛下失望,因此格外的谨慎,不想却先使陛下所遣的校尉身死,后又伪造圣旨,这两件都是死罪,臣岂能不惶恐?”
“若是旁人这么做,朕自然要疑心的,你的话,朕岂能不信你?”姬深摇了摇头,命他入席。
席上聂元生挑着几件事情说了,尤其提到了郝家、展家的资财,姬深本没将这两家人放在眼里,闻说赈济郡中灾民后还剩了许多,就道:“既如此,你和武英郡公分了就是。”
“陛下所赐,臣不敢不领,不过有几件东西不错,却不能不先送至御前。”聂元生诚恳的道,“如今东西还在路上,是臣急着面圣先行赶回来,使了人在后头小心护送的,乃是一套前朝传下的琉璃物件,极是精致,臣自幼随陛下也算是出入宫闱,见惯富贵了,但那般好的琉璃,却是从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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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深顿时来了兴趣:“这两家居然还有宫中没有的好东西?”
聂元生道:“也是见了这套琉璃,臣才想着郝家与展家果真意图不轨,天子无有之物,他们竟也敢用!可见其人狼子野心,早有端倪!”
姬深听了,自是点头,聂元生就继续道:“若说这回能够迅速平定郝家、展家,未使五郡出事,又使五郡之民皆感陛下恩典,说来多亏了武英郡公。”他感慨道,“先帝时,臣就尝听先帝夸赞过营州军乃是我大梁第一精锐,那时候,臣因觉得飞鹤卫皆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世家子弟,皆是自幼习文练武的好儿郎,如何能比不过营州军?这次到了武英郡公军中一看,当真是令行禁止、军法如山!”
“先帝的确称赞过苏平的治军之能。”姬深点了点头,“他们苏家几代驻于营州,于营州军可谓是家学渊源了。”又道,“若是牧家当年不曾有失,如今西北也不必很忧虑了——你好像说过倪珍不是太压得住阵脚?”
聂元生安然笑道:“倪珍年轻了点,虽然在西北为将也有二十来年了,但论积威哪里比得上武英郡公?”他仿佛不经意的道,“武英郡公的军中,臣执天子诏令,命一士卒为臣送一信至驿站,那士卒都要先问过了武英郡公,方肯同意呢!”
姬深不由皱起眉。
只听聂元生又道:“不过我大梁第一精锐之师,军纪森严,也不奇怪。”
——有了前头郝家、展家抄出来连宫中都没有的琉璃的引子,武英郡公麾下三十万营州军,是连飞鹤卫与邺城军加起来都比不上的精锐……姬深再怎么不思朝政,如今也不能不打点起精神,认真问道:“那三十万营州军,可是皆从武英郡公号令,而不肯听从朕之诏令?”
“自然如此。”聂元生正色道,“若不然,臣方才为何要陛下屏退左右?不瞒陛下,臣尝就那士卒不肯为臣送驿信之事旁敲侧击过武英郡公,不想武英郡公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
姬深顿时就冷笑了一声:“朕以为说这样话的将领合该都斩了!所谓君臣有别,既不受命,还留着这等人做什么?!”
聂元生道:“以臣之见,武英郡公倒也未必有谋逆之心——臣想,他许是不想被夺了军权罢?”
“嘿!衣营州军食营州军的乃是朕,他却想把营州军拿在手里世世代代的传下去吗?那与诸侯何异!”姬深眼中闪过杀机,忽然问,“武英郡公这次立下功劳,朕宣其入邺都觐见……”
聂元生也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他不过是想断了苏孜纭的皇后之路,不想姬深这里已经疑心到了盘算着杀了武英郡公的地步,心中迅速盘算了下,到底他所谓苏平能令三十万营州军如指臂使的话多是胡诌的,毕竟大梁建立也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休养生息,民心思安,苏平何尝不怕把营州军训练得太听苏家的话,反而会招去杀身之祸?
盘算出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