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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第1部分(2/2)

做父亲的就把自己关到书房里面去写公事。那个女儿也回到她房间里去写字、写字。

    他们父女两人很投缘——现在。得意的说,他们做的都是无本生意,不必金钱投资就可以赚钱谋生。他们忘了,如果不是我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他们连柴也没得烧。其实我就是三毛的本钱。当然她爸爸也是我。

    以前她写作,躲回自己的公寓里去写。我这妈妈每天就得去送“牢饭”。她那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时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出来。她写作起来等于生死不明。这种情形,在国外也罢了,眼不见为净。在台湾,她这么折磨我,真是不应该。

    说她不孝顺嘛,也不是的,都是写作害的。

    人家司马中原毕竟写了那么多书。我的女儿没有写什么书,怎么也是陷得跟司马先生一样深,这我就不懂了。有很多时候她不写书,可是她在“想怎么写书”:她每天都在想。问她什么话,她就是用那种茫茫然的眼光来对付我。叫她回电话给人家,她口里答得很清楚:“知道了。好。”可是她一会儿之后就忘掉了。夜间总是坐在房里发呆,灯也不开。

    最近她去旅行回来之后,生了一场病,肝功能很不好,反而突然又发痴了。我哀求她休息,她却在一个半月里写了十七篇文章。现在报纸张数那么多,也没看见刊出来,可是她变成了完全不讲一句话的人。以前也不大跟朋友交往,现在除了稿纸之外,她连报纸也不看了。一天到晚写了又写。以前晚上熬夜写,现在下午也写。电话都不肯听。她不讲话叫人焦急,可是她文章里都是对话。

    她不像她爸爸口中说的对于金钱那么没有观念,她问人家稿费多少毫不含糊。可是她又心软,人家给她一千字两百台币她先是生气拒绝的,过一下想到那家杂志社是理想青年开的,没有资金,她又出尔反尔去给人支持。可是有些地方对她很客气,稿费来得就多,她收到之后,乱塞。找不到时一口咬定亲手交给我的,一定向我追讨。她的确有时把钱交给我保管,但她不记帐,等钱没有了,她就说:“我不过是买买书,怎么就光了,奇怪!”

    对于读者来信,我的女儿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一回,人家又回,她再回,人家再来,雪球越滚越大,她又多了工作,每天大概要回十七封信以上。这都是写字的事情,沉默的,她没有时间跟我讲话。可是碰到街坊邻居,她偏偏讲个不停。对外人,她是很亲爱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终于开金口了,那也不是关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资料。什么上海的街呀弄呀、舞厅呀、跑马场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远呀、梅兰芳在哪里唱戏呀……都要不厌其详的问个不休。我随便回答,她马上抓住我的错误。对于杜月笙那些人,她比我清楚。她这么怀念那种老时光,看的书就极多,也不知拿我来考什么?她甚至要问我洞房花烛夜是什么心情,我哪里记得。这种写书的人,不一定写那问的题材,可是又什么都想知道。我真受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放弃人生乐趣就钻到写字这种事情里去。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她那颠颠倒倒的二十四小时不是比上班的人更苦?我叫她不要写了、不要写了,她反问我:“那我用什么疗饥?”天晓得,她吃的饭都是我给她弄的,她从来没有付过钱。她根本胡乱找个理由来搪塞我。有时候她也叫呀——“不写了、不写了。”

    这种话就如“狼来了!狼来了”,她不写,很不快乐,叫了个一星期,把门砰一关,又去埋头发烧。很复杂的人,我不懂。

    对于外界的应酬,她不得已只好去。难得她过生日,全家人为了她订了一桌菜,都快出门去餐馆了,她突然说,她绝对不去,怕吵。这种不讲理的事,她居然做得出来。我们只有去吃生日酒席——主角不出场。

    这一阵她肌腱发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哭了一次。医生说:“从此不可伏案。”她说:“这种病,只有写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发狂的痛。”她一字一痛的写,一放笔就躺下沉默不语,说:“痛得不能专心看书了,只有写,可以分散我的苦。”那一个半月十七篇,就是痛出来的成绩。我的朋友们对我说:“你的女儿搬回来跟你们同住,好福气呀。”我现在恨不得讲出来,她根本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纸人文章里什么都看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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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晓得,除非我飞到她的文章里也去变成纸,她看见的还只是我的“背影”。

    现在她有计划的引诱她看中的一个小侄女——我的孙女陈天明。她送很深的书给小孩,鼓励小孩写作文,还问:“每当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书,是不是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个被洗脑的小孩拚命点头。可恨的是,我的丈夫也拚命点头。

    等到这家族里的上、中、下三代全部变成纸人,看他们不吃我煮的饭,活得成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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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独的长跑者

    我早就认识了他,早在一个飘雪的午后。

    那天我们安静的在教室里读一篇托尔斯泰的短篇,阿雅拉拿起一颗水果糖从桌子右方弹向我的心脏部位。中弹之后,用眼神向她打过去一个问号,她用手指指教室的玻璃门。我们在二楼。

    我用双手扳住桌沿,椅子向后倒,人半仰下去望着走廊,细碎的雪花漫天飞舞着,这在西雅图并不多见。“很美。”我轻轻对阿雅拉说。

    艾琳老师听见了,走向玻璃,张望了一下,对全班说:“外面下雪了,真是很美。”

    于是我们放下托尔斯泰,一同静静观雪。

    下课时,我跑到走廊上去,阿雅拉笑吟吟的跑出来,两个人靠在栏杆上。

    “亲爱的,我刚才并不是叫你看雪。”她说。

    又说:“刚才经过一个男老师,我是要你看他。”

    “我知道你讲的是谁。索忍尼辛一样的那个。”“对不对?他嘛——你也注意到了。”

    我们的心灵,在那一霎间,又做了一次不必言传的交流。阿雅拉太精彩,不愧是个画家。

    阿雅拉顺手又剥一颗糖,很得意的说:“在班上,只我们两个特别喜欢观察人。”

    那个被我们看中的男老师,此刻正穿过校园朝我的方向走来。

    我并不动,静立在一棵花树下已经好久了。

    等他快走向另一条小径时,我大声喊出来:“哈罗!pa-perman”

    这个被我喊成“纸人”的人这才发现原来我在树底下。他微微一笑,大步走上来,说:“嗨!你好吗?”“好得不能再好。”我笑说的同时,把头发拉拉,给他看:“注意,头上肩上都是樱花瓣,风吹下来的。”“真的?剑闭馕幻拦?蠛?诱獠旁尢酒鹄础

    “这种事情,你是视而不见的。”我说。

    “你知道,我是只看印刷的——”他打打自己的头,对我挤了一下眼睛,笑着。

    他又要讲话,我嘘了他一声,这时微风拂过,又一阵花雨斜斜的飘下来。

    我沉浸在一种宁静的巨大幸福里。

    “这使你联想到什么?”这位朋友问我。

    “你说呢?”我的表情严肃起来。

    “莫非在想你的前半生吧?”

    “不是。”

    我们一同走了开去,往另一丛樱花林。

    “这使我,想起了我目前居住的美国。”我接着说:“我住在华盛顿州。”又说:“这又使我想起你们的国父——华盛顿以及他的少年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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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跟国父有关吗?”他说。

    “跟他有关的是一棵樱花树、一把锯子,还有,在他锯掉了那棵树之后,那个没有迫着国父用棍子打的爸爸。”我一面走一面再说:“至于跟我有关的是——我很想问问你,如果说,在现代的美国,如果又有一个人——女人,也去锯掉一棵樱花树——”,

    我们已经走到了那更大的一片樱树林里,我指着那第一棵花树,说:“譬如说——这一棵——”

    我身边守法的人大吃一惊,喊:“耶稣基督,原来——。”

    “原来我不是在花下想我的——新——愁——旧——恨——”我的英文不好,只有常用中国意思直译过去,这样反而产生一种奇异的语文效果,不同。

    在春日的校园里,一个中年人笑得颠三倒四的走开,他的背后有我的声音在追着——“华盛顿根本没有砍过什么树,是你们一个叫ween的人给编出来的——”

    当我冲进教室里去的时候,同学们非常热烈的彼此招呼。十几天苦闷假期终于结束,春季班的开始,使人说不出有多么的欢喜。

    “你哦,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同学中的一位说。“我不是好像很快乐。”我把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我是真的、真的好快乐。”

    “为什么?”

    “春来了、花开了、人又相逢,学校再度开放,你说该不该?”

    “echo讲出这几句话来好像一首歌词。”同学们笑起来。

    “而且押韵——注意喔。”我唱了起来。

    这一生,没有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一位老师,曾经带给我如此明显的喜悦,想不到,却在美国这第四次再来的经验里,得到了这份意外的礼物。

    是老师艾琳的功劳。

    想到艾琳她就进来了。

    全新的发型、小耳环、新背心、脸上春花般的笑,使得我的老师成了世上最美的人。

    我从不去管人的年龄。艾琳几岁?到底。

    她一进来。先嗨来嗨去的看学生,接着急急的说:“各位,等下放学绝对不要快回家,你们别忘了到那些杏花、李花树下去睡个午觉再走。”

    果然是我的好老师,懂得书本以外时时刻刻的生活教育。她从来没有强迫我们读书。

    却因为如此,两个日本同学换了另一班。

    她们说:“那个隔班的英文老师严格。”

    我不要严的那位,我是艾琳这一派的。再说,她留下那么重的作业我们也全做的,不须督促。

    新来的学期带来了新的同学和消息,艾琳说:“各位,学校给了我们这一班一个好漂亮的大教室,可以各有书桌,还有大窗,不过那在校分部,去不去呀?”

    大家楞了一下,接着全体反对起来。

    “我们围着这张大会议桌上课,可以面对面讲话,如果变成一排一排的,只看到同学的背后,气氛就不亲密了。”我说。

    “校分部只是建筑新,不像学校,倒像个学店。”

    “说起商店,校分部只有自动贩卖机,没有人味的。”“有大窗”?健崩鲜λ怠

    “有了窗不会专心读书,都去东张西望了。”

    艾琳沉吟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们留在这个小房间里。”

    “对了——”全班齐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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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了,班上去了几个旧同学,来了两个新同学,这一走马换将,那句:“你哪里来的?”又开始冒泡泡。当然,为着礼貌,再重新来一次自我介绍。

    来的还是东方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刘杰克,夫妇两个一起从台湾来的,太太做事。杰克开创电脑公司,他一个人来上个没有压力的英文课。我观察这位刘同学,立即喜欢了他。

    我看一眼阿雅拉,她对我点一个头,我们显然接受这位和蔼可亲又朴朴素素的好家伙。

    杰克合适我们班上的情调,步伐一致。而且有童心。

    另外一位女同学,是东南亚中的一国人。

    她略棕色,黑发卷曲着长到腰部,身材好,包在一件黑底黄花的连身裙里,手上七个戒指是她特别的地方。眼窝深,下巴方,鼻子无肉,嘴唇薄……是个好看的女人。

    杰克有着一种不知不觉的自信,二十八九岁吧,活得自在怡然的。我猜他必然有着位好太太。

    那位新女同学,英文太烂,只能讲单字,不能成句子。这使她非常紧张。艾琳马上注意到她的心态,就没有强迫她介绍自己。她只说了她的来处。

    第一堂课时,我移到这位新来的女同学身边去,把书跟她合看,她的感激非常清楚的传达到我心里,虽然不必明说。下了第一堂课,我拉她去楼下书店买教材,她说不用了。我看着她,不知没有书这课怎么上下去呢。

    “我,来试试。”她说。

    我突然明白了,其实班上的同学都是存心来上课的,虽然我们很活泼。而这一位女人,完全不是来念书的,她只是来坐坐。她连书都不要,不是节省,是还在观望。

    这位谁也懒得理的新同学跟我孤零零的坐着。她的不理人是一种身体语言的发散。说说话就要去弄一下肩上的长发,对于本身的外貌有着一份不放心和戒备——她很注意自己——自卑。

    虽然她讲话不会加助动词,这无妨我们的沟通,可是当我知道她住在美国已经十一年了,而且嫁给一个美国人已经十六年了时,还是使我吃了一惊。

    “那你先生讲你国家的话?”我问。

    “不,他只讲英语。”

    说到她的丈夫,她不知不觉流露出一种自得。也许是很想在班上找个姐妹淘吧,她突然用高跟鞋轻轻踢了我一脚,那鞋子是半吊在脚上的,所谓风情。

    这在另一个女人如此,我一定能欣赏,可是同样半脱着鞋的她,就不高尚。

    新同学说:“你,找个美国老头子嫁了,做个美国人,不好?”

    我笑看着她不语。

    她又说:“嫁个白人,吃他一辈子,难道不要?”这几句英文,她讲得好传神。

    听见她讲出这种话来,我的眼前突然看到了那长年的越南战争、饥饿、死亡,以及那一群群因此带回了东南亚新娘的美国人。

    又上课了,阿雅拉一把将我拉过去,说:“那个女人你别理她——廉价。”

    “她有她的生长背景和苦难,你不要太严。”

    “我们犹太人难道不苦吗?就没有她那种下贱的样子。”阿雅拉过份爱恶分明,性子其实是忠厚的,她假不来。

    这个班级,只有我跟这位新同学做了朋友,也看过来接她的好先生——年纪大了些,却不失为一个温文的人。我夸她的先生,她说:“没有个性,不像个男人。”听见她这么衡量人,我默默然。

    没上几次课,这位同学消失了,也没有人再问起过她。至于杰克,他开始烘蛋糕来班上加入我们的游乐场教室,大家宝爱他。

    我终于看清楚了这可敬可爱的全班人,在相处了三个月之后。

    阿敏不再来上学了,虽然过去是伊朗老王旗下的军官,很可能为生活所迫,听说去做了仓库的夜间管理员。

    南斯拉夫来的奥娃以前是个秘书,目前身分是难民。为着把她四年不见的母亲接来美国相聚,她放弃了学业,去做了包装死鱼冷冻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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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个弃学的人,本身的遭遇和移民,和政治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在这种巨大的力量下,人,看上去变成如此的渺小而无力。看见他们的消失,我心里怕得不得了。“不要怕,你看我们以色列人,是什么都不怕的。”阿雅拉说。

    我注视着那三五个日本女同学,她们那么有守有分有礼又有自信。内心不由得对这个国家产生再一度的敬——虽然他们过去对中国的确有着错失,却不能因此把这种事混到教室的个人情感上来。

    日本女同学的丈夫们全是日本大公司——他们叫做“会社”派驻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