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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生存及其物质指归 谢倩霓(2/2)

解释为何出走的娜拉们只有堕落或者回来两条路时说:“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需要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流苏就是因为没有钱,才象绝大多数女人一样选择了婚姻作为谋生之路,可七巧是有钱的,在分家之后。她后来何至于走上那么一条可怕的人生之路,变成那么一个可怕的疯狂的人?

    小说名为《金锁记》,显然指示着在这里黄金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七巧对黄金的强烈嗜好和疯狂的占有欲使她很快泯灭了人性中一些正常健康的情感因素而滑到了人性扭曲的最底层。但七巧对黄金的这份突如其来的兴趣和**究竟源于保处?我们注意到,小说的前半部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七巧有着她作为麻油店小户人家女儿的那份庸俗和不识趣,也有着她作为一个正常健康的女人得不到生理、心理满足的满腹劳骚、委屈和由此而发的对小叔子的一份渴望,但却并没有她对黄金、对钱财强烈嗜好的浓厚影子。相反地,这时的七巧出手还是很大方的,每次塞给来探望她的兄嫂的体己都颇为丰厚。七巧的黄金欲主要体现在分家独立以后,而且愈演愈烈。这一份黄金欲是如何深入到七巧的灵魂深处,成为主宰她性情行为的根本的呢?我们先来看分家时七巧借以撒泼的那一段话:“我们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望着这两个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虽是撒泼,却正一语道破了内中实情——自此以后,一无所能的七巧得带着她一双“纸糊般的小儿女”独自承受着一份日子了。日子漫长得似乎永无尽头,而钱就这么一些,正是这种独立生存、无所倚仗的恐惧使七巧一下子就抓住了黄金。这是她生存的根本,是她在世上的唯一倚靠。

    在七巧身为病鬼的正头奶奶及身为寡妇的漫长的日子里,她也曾渴望过一丝爱的亮光。在分家以前,七巧还用不着为生存操心,所以她还有那份活力和心思去努力“撩拨”小叔子季泽,“她或许是豁出去,闹穿了也满不在乎。”10年后,当季泽凭白无故找上门来表白的时候,“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但寡妇的机警使她立刻想到了自己赖以活命的钱。虽是“这一转念使她暴怒起来”,她却并没立即发作,只用了女性的小聪明拐弯抹角来试探。一经证实,令七巧痛心疾首的并不全是季泽谋她的钱,而更是他谋钱的方式:“你哄我——你拿那样的话来哄我——你拿我当傻子——”此后,“七巧与现实失去了接触,虽然一样的使性子,打丫头,换厨子,总有些换魂落魄的。”再往后,她便沿着自虐和他虐的恶性轨迹无可阻挡地往下滑,一直滑到人性扭曲的最底层。爱是不可靠的,只是沉默的黄金才最忠实。人们习惯于认为七巧是用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最终锁住了她自己。其实恰恰相反,是她虚假的爱使她更紧地攫住了黄金,是她心爱的男子披着爱的外衣来谋取她的黄金使她更紧地攫住了黄金,同时也永远地封闭了自己。在她的生命中,只有生存,只有生存需依仗的金钱。至于爱,不管是精神的还是**的都是那样的遥远,它被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远远地阻隔在外,永远也无法触摸。

    霓喜(《连环套》)与七巧在某些方面有相似之处,至少两人都有着原动的活泼泼的生命力,而她的出身较七巧还低,不仅不可能象流苏一样凭着机巧和淑女身份寻到一个好男人,甚至也不可能象七巧一样有机会被卖到簪缨望族去做一个病鬼的正头奶奶,张爱玲给她安排的求生之路是姘居。她先后与三个男人姘居,每一次都费尽心机想巩固自己的地位,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失败了。第一次年轻气盛,一心想做印度商的合法妻子。在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后,时间过去了10年,她还是被逼着离了家门。张家玲将他们同居生活的失败归结为“霓喜本身性格上的缺陷”〔8〕,对比原文,这是很不公正的说法。霓喜固然好逞强, 又何尝不是雅赫雅逼的?西蒙·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女人》中说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独立而和丈夫斗争,同时为了保守她倚赖的‘处境’而和世界上其他一切人作战。这个双重的游戏可不好演,许多妇女之所以在焦燥不安和神经质的状态中过着日子,部分是由于这个缘故”。正式妻子尚且如此,何况霓喜还只是一个120 元钱买来姘居的广东下等养女?她第二次跟的男人是个在乡下有家室的老头子,无法给他作正室了,却仍想着“要作个天长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并与老头子“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霓喜耍尽性子,使尽手腕,到头来仍是一场空。幸亏那份粗厉美有人哲学,她得以继续在另一个男人手里讨生活,现在她只剩下装死来要挟他给个住处了。张爱玲在《我看苏青》中说:“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无限的惨伤。”这一份惨伤也应属于霓喜的吧?自然,《连环套》作为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在本文我将它作中篇看待),其情节和人物心理都因过份仓促而显得粗陋,失去了张爱玲小说的某些特殊韵味,但霓喜的那份求生的挣扎我们还是鲜明地感觉到了的。如果说流苏的求生存的过程有着许多“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充满着一些生活的外在的“华彩”,七巧的生存伴着她的整个性情、精神面貌的巨大改变,有着一些生存之外的别的意义上的故事的话,那么霓喜的故事则是纯纯粹粹的过日子的故事。她既没有婚姻作保障,又没有金钱作倚仗,生存问题每时每刻摆在她面前,需随时下死劲去解决。所以霓喜的不长的故事就是一段不断地用**及一些小小的狡猾甚至撒泼来换取“开饭时的那一声呼唤”的过程。正如张爱玲的自白:“霓喜的故事,使我感动的是霓喜对于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而这种物质生活却需要随时下死劲去抓住。她要男性的爱,同时也要安全,可是不能兼顾,每致以两空。”〔9〕从单纯的求生存这一角度而言,身份、 地位最低的霓喜求生的道路也最艰辛而漫长。

    三

    张爱玲自己是个以卖文为生的半职业女性,这之前她靠父亲,后来又投奔母亲;到香港上大学时也曾努力靠自己,卖命般读书,靠奖金学来维持生存和信心。张爱玲虽然年纪轻轻,却已过多过早地品尝了生存的难堪和不易。也亏得张爱玲有那份才气,沦陷了的、一片空白的上海滩也正给她提供了一个展示才华的场地,她才得以依靠自己而生存。与张爱玲同时红于上海滩的女作家苏青经历亦与张爱玲相似,走出夫家大门后靠自身卖文为生。但张爱玲却评价:“苏青是乱世里的盛世的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附;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象《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样辛苦地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10〕苏青尚且如此,更何况一无所能的白流苏、曹七巧、霓喜们呢?她们更渴望有所依附,首先是物质的、生存的,然后也怯怯地盼望着一丝爱的亮光。可惜乱世里毕竟不存在盛世,就连苏青这样有才气有智识的女子,在谋生之外企图谋爱却也仍是失望,她在说“没有爱”的时候,“微笑的眼睛里有种藐视的风情”〔11〕。流苏们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谋取生存,所以她们在发现没有爱的时候不敢有丝毫的藐视,她们必须紧紧地抓住周围可见的一切东西,“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12〕。

    张爱玲作为倾刻间红极一时的才女,给她故事中的女性开出的路子却只是“走!走到楼上去!”未免令人沮丧。但你却无法怀疑,因为这是“结实的真实”〔13〕。流苏们俗也罢、丑也罢、疯也罢、怪也罢,这些其实都只是些表面的枝节,人们为什么不更多地注意到掩映其间的那份所谓时代弃女求生的艰辛呢?*

    [*] 收稿日期:1995—03—13

    注释:

    〔1〕〔2〕〔7〕〔8〕〔9〕张爱玲.自己的文章.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75、174、 174、177、178

    〔3〕傅雷.张爱玲的小说艺术.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405

    〔4〕张爱玲.有女同车.见:金宏达、于青编 .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7

    〔5〕张爱玲.《传奇》再版序.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35

    〔6〕张爱玲.走!走到楼上去!.见:金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73

    〔10〕〔11〕〔12〕〔13〕张爱玲.我看苏青.见:于青等编. 苏青文集(下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467、468、472、471

    (责任编辑、校对 刘影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