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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译注《海上花》(1/2)

    在研究《红楼梦》的同时,张爱玲还把她的精力移到韩子云《海上花》这部吴语小说上。陈世骧有次对张爱玲说“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

    这话有一定道理,张爱玲对古典的诗虽然也激动,但她的兴趣还在小说(13)。

    可惜,中国的小说“起了个大早,赶个晚集”,明清以后的小说不少,好的不多,就是几个长篇小说。而且这几部她认为好的小说,又多是悲惨的命运:《水浒传》被腰斩,《金瓶梅》是**,《红楼梦》没写完,还有个《海上花》——可惜没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三本书里倒有两本是历史、神话故事,缺少格雷亨。葛林所谓的“通常的人生的回声”,实在是太贫乏了。《海上花》是完全可以和前边那些家喻户晓的名著相提并论的,胡适称它为“平淡而近自然”的杰作,“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但一般人却很少知道。《海上花》是第一个专写妓院的小说,但它不是《九尾龟》那样的“**指南”式的作品,它写的是妓院中的“爱情”——这话似乎是荒唐的,其实这才是最真实的“爱情”。在中国这个爱情荒芜的国度中,“恋爱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这脏乱的角落里还许有机会。再就只有《聊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

    《海上花》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空白。张爱玲十三四岁开始看这本书,看完之后没东西看了,才又倒过来看书前的序。

    序是新文学家刘半农做的,特引了原书中两段文字,张爱玲看完这两段,又翻看原文,确实是好。此后一直未有机会再看,但对这书印像却极深。这本《海上花》自1894年出版单行本后,虽然下层读者也有看的,但却不被读书人重视。1922年上海清华书局重排,四年后亚东书局出版汪原放校点本,前面有大名鼎鼎的刘半农与胡适之的序言,极力推崇,但是两位力能扛鼎的大手笔也未能救活这本失落的名著,一直未能引起注意。张爱玲很为此书的沉没不平。这本书难以被接受的最大一个表层的障碍是吴方言对白,吴语的对白只有上海苏州一带的人能够看懂,而且亲切有味,但出了吴语地区,其他人即不堪卒读。吴方言不像北京方言那样具有普遍性,只有狭小的地域,读者群也就小得多了。

    但这本书在文学上却是很好的作品,胡适说它代表一种“文学上很不容易做到的境界”,它的好是独特的,不像《三国》、《水浒》和高鹗续的百廿回本的《红楼梦》那样有“传奇”性,是一种“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这种风格是“普通看小说的人所不能赏识的”。

    深层的原因就是中国的读者的胃口已被《水浒传》、《三国演义》以及高鹗续的《红楼梦》养成一种奇怪的“偏食”倾向,对文学作品唯一的评价标准就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海上花》就没有这种传奇性。中国人的感情总是单纯的,好就是一切都好,坏就是一切都坏,对任何事物的评价完全是道德的标准。就像张爱玲在自己小的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物出场就急切地要问:“是好人还是坏人?”像《红楼梦》这样空前绝后的杰作,没写完还不要紧,最可悲的是被人续补了四十回,又倒过来改前八十回,把《红楼梦》弄成浅薄的“传奇剧”,使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凤姐、袭人、尤三姐都变了质,人物失去了多面复杂性。在曹雪芹心中,凤姐虽然贪酷,并没有不贞,袭人虽然失节再嫁,但“初试**情”是被宝玉强迫的,并没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荡的过去被删掉了,因为殉情的女人必须是纯洁的。

    《海上花》中的嫖客妓女虽然不是十足坏的,但也没有一样是纯洁的,都是阴暗社会中的阴暗人物,如果它早生一二百年,或许也会像《金瓶梅》那样有影响的。

    但是,它却产生在清末,高雅比不上《红楼梦》,下流比不上《九尾龟》和《品花宝鉴》,尤其是第二次出版在五四运动以后,爱好西方文艺的人看不起它,寻求刺激的人觉得它不算什么,北伐后婚姻自由,废除纳妾,恋爱婚姻自由流行了,写妓院的小说也就自然过时了,它是一部生不逢时的作品。

    然而,这部小说的文学价值却使得张爱玲不忍心它沉落下去,她要把这部“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空白”的作品的价值指给世人看。

    “海上花”是很简单的譬喻,“海上”是上海二字的倒文,“花”是妓女通用的代名词。在上海这个全国最繁华的城市里,一般的人,像一些官员、商人甚至地位更低的奴仆店伙,他们的生活空虚枯燥、无聊,像书中的两个阔商人洪善卿、陈小云,闲谈闷坐,“须臾词穷意竭,相对无聊”,他们空虚得连麻将也不打,洪善卿是不会,陈小云是不赌,唯一的娱乐是嫖,而且他们嫖的妓女都是四五年的老交情了,也从来不想换新鲜。他们虽然家中都有老婆,但盲婚的夫妇虽然婚后也有发生爱情的,但先有性再有爱缺少悬念憧憬与神秘感,就不是恋爱,生活索然无味,便在这里寻找“爱情”。完全像谈恋爱一样地追求女人,很珍惜这得之不易的感情。

    妓院是高等妓院,虽然“婊子无情”,虚情假意是她们职业的一部分,但这些较高等的妓院,为那些不满于婚姻的官吏、商人、店伙、西崽提供了一个有点类似西方舞场酒吧的社交场合。这些妓院里的娼妓并不全是淫妇,有的接客不是太多,有的很晚才破身,如周双珠,闲适得近乎独守空闺,虽然她是老鸨的独生女,身份有点特殊。但一般的妓女与老鸨也是母女相称,多少有点家庭的气氛,很少有强迫接客的事。

    “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是有反应的,如果对方有长性,来往日久也容易发生感情。”这倒比纯粹的封建家庭里的女子更有恋爱与婚姻的自由,“妓女从良至少比良家女有自决权”。

    李淑芳——张爱玲称之为“东方的茶花女”——陶玉甫的情人,陶玉甫不懈地追求她,有四五年之久,要娶她为妻,但他家中人不同意,至多只允许纳她为妾,但李淑芳偏偏不嫁他作小妾,而且也不愿搬出去住做他的“外室”,她追求的是自己真正的价值,是真正的爱情。

    王莲生与沈小红也有几年的交往,当沈小红看到情人在另一妓女处摆酒请客,两人闹起情绪,各自以与别的异性相好的表象反激对方,使二人重归于好。还有洪善卿与周双珠、罗子富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