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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流言”及其他(1/2)

    张爱玲在文艺上是多才多艺的,除小说而外,她还能写更漂亮的散文,她“流言”体的散文。

    她的小说是一道道绮丽的回廊,但总是“一级一级走向没有光的所在”,永远不了的茫然结局,而她的散文却是“写在水上的文字”,流动自然。平淡之中见绚烂,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小说是周围世界的幻化扭曲,散文却是灵气的流露与挥洒。有人说,读她的散文比小说更有味,随笔比散文更有味。

    也有人说,她的小说是一种新尝试,可是她散文的文体在中国文学的演进史上是占有她一定的地位的。

    她这一时期的散文,基本上收进她的散文集《流言》里。“流言”的意思便是written on water(写在水上的文字),但不是马上消逝,而像谣言那么快地传开。

    在作者与读者“文字沟通上,小说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26),但在对作家性格的了解上,应当说散文是二点之间最真切的交流。

    她宣称自己是一个俗人,一个拜金主义者,一个小市民。她说:“我母亲是个清高的人,有钱的时候固然绝口不提钱,即至后来为钱逼迫得很厉害的时候也还把钱看得很轻。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对立面去。因此,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

    (《童言无忌》)

    张爱玲对钱的热爱从来是公开宣布的,不像别人那样假清高。她只知道钱的好处,她觉得应当拥有钱,她应当享用它们,看到一件漂亮的衣服,眠思梦想买来,打扮一下自己,但到临买的时候还得再三考虑,那考虑的过程,有痛苦也有喜悦,她说:“我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童言无忌》)

    她热爱这样世俗的踏实的生活,常和炎樱、苏青逛商店、买布料、试衣服。也要去菜场买菜,开始大约带着落难公子的浪漫态度,但是最近,“一个卖菜的老头称了菜装进我的网袋的时候,把网袋的绊子衔在嘴里衔了一会儿。我拎着那湿濡的绊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童言无忌》)她发现了自己比以前有进步,有一点说不出却踏实的进步。要在以前的时候,她一定会觉得恶心。她以前学钢琴时,教钢琴的俄国女人高兴时抱着她的头吻她,她虽然客气地微笑着,但记着那老师吻在她什么地方,隔一会儿才偷偷用手绢子去擦擦。(《谈音乐》)比起从前,现在她确实有点进步了。她发现在中国这块土地,在“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都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诗与胡说》)

    她说,小时候嘴刁,稍微不洁的口味都能吃得出来,但是,又有一种特别的嗜好: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像汽油,有人闻见了要头昏,我却特意要坐在汽车夫旁边,或是走到汽车后面,等它开动的时候“布布布”放气。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都是那清刚明亮的气息;我母亲从来不要我帮忙,因为我故意地把手脚放慢了,尽着汽油大量蒸发。

    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我闻见了就觉得饿。

    油漆的气味,因为簇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仿佛在新房子里过新年,清冷,干净,兴旺。火腿咸肉花生油搁得日子久,变了味,有一种“油哈”气,那个我也喜欢,使油更油得厉害,烂熟,丰盈,如同古时候的“米烂陈仓”。香港打仗的时候。我们吃的菜都是椰子油烧的,有强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惯要呕,后来发现肥皂也有一种寒香。

    (《谈音乐》)

    她写自己的“美食”,也与别人不同,是俗得不能再俗,在《童言无忌》里她说,她是一个最安分的“肉食者”:上海所谓“牛肉庄”是可爱的地方,雪白干净,瓷砖墙上丁字式贴着“汤肉××元,腓利××元”的深桃红纸条。屋顶上,球形的大白灯上罩着防空的黑布套,衬着大红里子,明朗得很。白外套的伙计们个个都是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脚踏着板凳,立着看小报。他们的茄子特别大,他们的洋葱特别香,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门口停着塌车,运了两口猪进来,齐齐整整,尚未开剥,嘴尖有些血渍,肚腹掀开一哉,露出大红里子。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绝无丝毫不愉快的感觉,一切都是再应当也没有,再合法,再合式也没有。我很愿意在牛肉庄上找个事,坐在计算机前面专管收钱,那里是空气清新的精神疗养院。

    她不喜周作人散文里一味“冲淡”的风格,说那是“假撇清”,周作人爱写谈吃的文章,但“他写来写去都是他故乡绍兴几样最节俭清淡的菜,除了当地出笋,似乎也没有什么特色”。周作人“这样炒冷饭的次数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厌倦”。(27)

    她不要清高。要俗,她俗得吃零食、逛商场、买衣服,对钱斤斤计较,甚至与姑姑、炎樱也要钱款两清;要雅,她会透过世俗,洞彻人性,一手华美的文章,一笔优雅的图画,充满灵秀之气。俗是真俗,雅是大雅。她的散文也是这样雅俗共赏,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的事,精心写出来,成为很好的文章。

    因为能够随俗,所以她能以上海人这群世俗的都市人感受着世界、感受着安稳的生活,能够表现一般的上海人的思想,引起共鸣,这就是雅。像周作人那样的冲淡闲适,林语堂那样的性灵趣味,固然高雅,但那是“文人”

    的清高,仿佛是高人逸士,带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风道骨。文如其人,张爱玲的散文,既能入俗又能脱俗,既有平淡,又有华美,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流言体”。

    她说,有段时间对上海已经过时的蹦蹦戏一直想去看一次,只是找不到适当的人一同去。蹦蹦戏是稍有文化的人都不愿去看。她觉得自己对这种低级趣味的东西如此感兴趣,都不好意思向人开口。后来发现一位老太太有同好,于是张爱玲就陪她一道去了。“拉胡琴的一开始调弦子,听着就有一种奇异的惨伤,风急天高的调子,夹着嘶嘶的嘎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塞上的风,尖叫着为虚空所追赶,无处可停留。”演出的锣鼓震耳欲聋,“震得头昏眼花,脑子里许多东西渐渐地都给砸了出来,剩下的只有最原始的。”

    (《传奇》再版序)她不是为看蹦蹦戏的本身,而是亲身感受一下那人生的气氛,热闹与苍凉气氛。她在《谈音乐》里说:“我最怕的是凡哑林,水一般地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虽然也苍凉,到临了总像是北方人的‘话又说回来了’,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这种艺术的悟性,谁能说她不雅吗?张爱玲始终对生命对繁华怀着极珍惜之情,在《我看苏青》这篇文章中她说:“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边,就要去睡觉了,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温暖的一刹那;炭屑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红火,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烟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宋的灯市的记载。可是我真可笑,用铁钳夹住火杨梅似的红炭基,只是舍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后,灿烂地大烧一下子就没有了。”

    “生命也是这样的罢——它有它的图案,我们惟有临摹。”(《传奇再版序》)

    生命就是这样红红火火的一瞬间,使人不忍心看它毁灭,那么留下这生命的影子吧。张爱玲还很喜欢照相,与炎樱一起照,她的许多照片都是炎樱指导拍摄的。炎樱又从这些玉照中选出几幅自己认为满意的照片,做了一些加工,附在《流言》一书中。照片固然好,更有趣的还在于照相的过程。

    炎樱与张爱玲是一对理想的滑稽搭档。张爱玲高个子,一脸冷漠,而炎樱,正像诗人路易士形容的“圆脸、微黑,中等身材,会说话”,样子听上去似乎是一个低级动物(譬如猫)(28)。但炎樱的话简直句句是诗或警句,有趣得很。她虽不大懂中文,但对认识的三五个汉字却非常有兴趣。过去的中国字是从右向左读的,现在有时候从右向左有时候又从左向右,每当她吃力地从左向右一个个念时,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她拉着张爱玲问“咖啡”

    的“咖”是什么意思。炎樱买东西,付账的时候总要抹去一些零头,甚至于在虹口犹太人的商店,她也这样做,说剩下的钱还要去吃茶,犹太老板也被她这孩子气感动了,笑着告诉她附近哪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29)

    炎樱的俏皮话是一流的,俏皮话之外还有令人吃惊的思想,只是她不会中文。张爱玲乐于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