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会真园片月引鸾舆 留春院百花围蝶阵(2/2)
诗事,飘灯记梦痕。
鸾舆归路晚,箫鼓隐千门。
元妃看完了,笑道:“毕竟是诗人之作,与愚姐妹不同。”
又指妙玉那一首尤佳,当下便与妙玉香菱闲谈。忽想起从前之事,笑问道:“那年归省,我还记得到栊翠庵拈香,也见着几位方外,彼时何以未遇妙师?”妙玉道:“我从苏州玄墓展转至京,得入贾府,那时已在娘娘归省之后。人生一面,皆有定缘,就是此番得侍宫仪,也岂是初料所及!”元妃道:“闻说妙师在京,与四妹妹最契。愚姐妹中只他向佛坚笃,妙师看他将来成就如何?”妙玉道:“心即是佛,心外无佛。只要他持念精坚,纵有外魔,也不足为害。我是信他必有成就的。”
元妃又问香菱常看什么诗。香菱道:“我从前最喜看李义山的集子,近来倒常看杜诗。”元妃道:“玉溪生本来是学杜的,这倒是一条正路。”
凤姐此时正陪着贾母闲谈,黛玉却在廊下看灯。远远看那柳堤上一带灯光,仿佛是一条火龙似的,倒射水里,成了好些条的金线,不觉就看住了。猛一回头,见宝玉坐在帘前,尚在那里写诗,写了一回,又要涂改。便问道:“你还没作成么?”
宝玉道:“我今儿也不知怎么的,做了两句,总不惬意。”
黛玉道:“你听见没有,连妙玉香菱后来的都交了卷,我可顾不得你了。”说着,便走进阁中,取笔写出,呈与元妃。那诗是:恭和元夕会真园宴集原韵林黛玉清游淹令序,胜境脱凡尘。
飞盏重楼月,移桡一水春。
草香瀛苑路,花罨武陵津。
宫漏层霄永,何烦问夜频!
元妃先看了题目,笑道:“仓卒之间,还要步和原韵,到底是名手不同。”又看那诗,更为称赏道:“要推这首压卷了!”黛玉道:“我正为诗思艰涩,借着步韵,倒容易成篇。那有妙公做得超脱?”说罢,又走到帘前,见宝玉诗已做成,替他斟酌了两个字,宝玉才誊出呈进。迎春笑道:“宝兄弟如此矜持,必有惊人之句。”元妃道:“若在天宫,压倒群仙倒还容易,只怕床头捉刀人,不容他不低首呢。”一面看宝玉的诗是:
始春从宴灯,灯月入帘宽。
歌板喧棠舫,觥筹乱药栏。
一奁涵远近,万象占高寒。
何幸宫车驻,星辰隔坐看。
贾母问道:“宝玉做得如何?”元妃道:“这首也不在林妹妹以下,决不像他从前做的。”贾母道:“他近来还时常用功呢。”侍女们送上酥酷。原来黛玉知元妃爱吃,特为预备的,大家也跟着吃些。又看了一回灯,仍旧坐船至含晖水阁,送元妃贾母换乘藤轿出园而去。宝黛等直送元妃至正殿外,看小太监们引轿子走远了,方自回园。
此后,年节已过,贾母无事,仍同凤姐、迎春、鸳鸯及尤氏姐妹斗牌消遣,却因贾夫人走了,不免时常思念。
过了些时,天气渐暖,太虚幻境那些仙女见风光明媚,都挈伴出来游春。宝玉黛玉和凤姐劝贾母也坐了藤轿,从赤霞宫出去,一路随意闲逛。遇着清溪芳树风景好处,便将轿歇下,玩赏片时。那些仙女们敬重高年,又见贾母和蔼可亲,也陪着说长道短,如同家里人一样。其中有一半认得黛玉的,更显得亲热。也有跟着轿子和黛玉凤姐说说笑笑,一直跟到赤霞宫来的。也有来赤霞宫问候贾母,看望黛玉的。因此人来客去,很不寂寞。
到仲春天气,园中群花更盛,贾母约了众仙女在会真园开个赏花会。到的也有几十个人,有会吹弹的,有会杂技的,也有能书会画的,各奏所长,大家尽情取乐。贾母见过他们,只命黛玉、凤姐、尤二姐等分起款待。黛玉忙不过来,又叫晴雯、麝月、紫鹃、金钏儿诸人,也帮着招呼。那些丫环们都是喜欢热闹的,陪着众仙女采花斗草。又在牡丹院打了一回秋千,众仙女中也有胆小的,不敢上去。有些会玩的,都是身轻如燕,兜上了秋千,只来回打了几转,便已起到半空,罗袂翩翩,彩绳飘扬,舞出各种名色,煞是好看。金钏儿见了,陡然高兴,一脚也登上秋千,紫鹃忙道:“那可不是玩的,摔了下来,比吊井还重呢?”金钏儿撇嘴道:“你说的,就那么娇嫩?这玩意我从前也玩过的。”芳官替他送起,耍了十几转,渐起到高处,便觉得有些头晕,只可慢慢的放了下来。晴雯笑道:“你那里成呢,等我玩玩给你看罢。”说着,便轻身直上,自己兜起,渐起渐高,也似飞到半空里似的。大家仰看,只见他衣袂飘扬的影子。一会儿放下,脸也不红,头发也不乱。众仙女见了,都十分夸赞。那知道大观园红香圃里,也有两架秋千,晴雯原是耍惯了的。那天众仙女在会真园中玩耍,直到傍晚方散。
晴雯麝月等送了他们,也很乏了,都至留春院歇息,大家说些闲话。
晴雯忽然想起一件事,和麝月商量道:“二爷二奶奶的生日就在眼前,咱们怎么凑份子热闹热闹。”麝月道:“也想不出什么玩的,还是照那年怡红院的样儿,那天晚上,预备些酒果碟子,就在这里玩玩。又没有那查夜的管着,不由着咱们横反么!”紫鹃道:“二爷和姑娘的生日又不是一天,分开两天做就没意思了。也许到了那天,老太太还要请客呢。依我说,不如借着二月十五大花朝,咱们凑齐一百种鲜花,做个百花庆寿。二爷和姑娘问起,只说是庆赏花朝,你们看好不好?”晴雯道:“那么着,还得把宝二奶奶、史姑娘都请了来,才有趣呢。”金钏儿笑道:“闹得太大发了不大合式罢?要请你去请去。”晴雯笑道:“当然是我去,还能劳动你小太太么?”大家商量定了。
到了十二那天,果然贾母领头替黛玉做生日。迎春、凤姐、香菱及尤氏姐妹,都在贾母上房凑趣,热闹了一天。晴麝鹃钏诸人,那几天只忙着在园子里各处采花,不拘草本木本,折枝移根,定要凑足了百种。好在太虚幻境气候与人世不同,四季花卉同时齐放,凑起来也还容易。或是盆栽,或是瓶供,或用白玉水晶盘养着,还有用竹根、树根做成天然花筒,在墙上挂着的,把留春院几间屋子打扮得红娇紫姹,锦绕香围。那四儿跟着莺儿学的,也会把鲜柳条和各色鲜花编成细巧花篮。他又想个巧招儿,把四季的花按次序分成十二个月,每月归成一个花篮,都挂在那抱厦上,更是别处没有的。头一天晚上,晴雯悄悄的去邀了宝钗湘云,也不给宝黛二人知道。
那天一早起来,他们几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先至贾母处请安,说道:“今儿是大花朝,我们在留春院凑齐了百花,做群芳会。请老太太和奶奶们,到那里玩玩。”贾母听了,甚为高兴,吩咐将薛大奶奶柳二奶奶也都请上。紫鹃等先去请了凤姐尤二姐,又往前院去请尤三姐。金钏儿麝月另去请迎春香菱,都答应准来。凤姐看他们走后,便至贾母处,见宝玉黛玉都在那里,笑向黛玉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会想出新鲜法子来玩。我想这百花大会,多半是捧你这花王的。”黛玉笑道:“他们忙了好两天,也没和我商量。听说连吃的也都是花,说着好听,只怕未必中吃呢。”凤姐道:“吃的倒不紧,你们可记着给老太太凑牌。”黛玉道:“手儿是尽够了,牌桌还得现预备,他们未必想得到,我得回去瞧瞧去。”说着,便先自回园,看着侍女们把牌桌摆好。宝玉紧跟着也回来了,又把那些花重新匀对一番,方见疏密得宜,雅俗共赏。
布置粗妥,迎春、凤姐、尤二姐、鸳鸯簇拥着贾母的轿子已经来了,宝黛等连忙接进。贾母一进屋子,就闻见一股花香。
四下里瞧瞧,笑道:“亏他们那里找的,会凑成这么些花,倒像是花洞子了。”迎春笑道:“宝兄弟小的时候,外号就叫绛洞花主,这才名称其实。”黛玉让贾母在上面坐着,亲自递了茶,凤姐等陪着说些闲话。
只听得帘外一阵说笑之声,尤三姐和香菱前边走着,晴雯金钏儿跟随在后,走到抱厦上,看见那些花篮,香菱道:“那位手儿这么巧,连颜色都配好了的,真瞧着可爱。”尤三姐道:“这些花儿在这里不算事,若在别处,除非武则天能叫百花齐放,别人都做不到的呢。”黛玉迎出去道:“屋里坐罢,老太太都来了半天了。”香菱尤三姐方进屋相见。细看那屋内布置,也都觉希罕。晴雯道:“老太太请那边瞧瞧,还有玩意呢。”
贾母同众人过去,只见博古架上全摆着瓶花盆花,按那格子大小宽窄,无不匀称。那些瓷瓶瓷盆又都和花儿的颜色相配,更觉娇艳。凤姐道:“这简直成了一架百花屏了。”贾母笑向香菱道:“你们爱做诗的,这倒是个好题目。”香菱笑道:“我通共只做几首诗,倒把诗招牌挂了出去,连老太太也当我诗呆子呢。”紫鹃捧着一个大水晶盘,盘中养着各色花朵,请贾母和众人随意拣着戴。贾母拣了一朵大红山茶,鸳鸯替戴在髻上。
凤姐自己拣了一枝碧桃,又拣了两朵粉紫西番莲,送给尤氏姐妹。晴雯笑向香菱道:“我来给你打扮罢。”香菱道:“这可免劳,别把我打扮成刘姥姥了。”说着,自拣一枝海棠戴上。
正在说笑,芳官将纱囊中收的各色蝴蝶放了出来,绕花飞舞,也有落在花枝上的,也有飞在他们髻儿上的,也有从花里穿出来,又向各人身上绕来绕去的。宝玉笑道:“这才有趣。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收的,我若知道,给他们放在帐子里,早上醒来,冷不防就要吓一跳呢!”
一时晴雯紫鹃回道:“饭摆齐了。”宝玉引贾母和众人至后厦,各席上都是一色漆几漆椅,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
只贾母的座是一张梅根藤心榻。候大家坐定,斟了自酿的珠兰玫瑰各酒,便催着上菜。众人看那些食品果然不同,也是用百花烹制的,甜菜中有玉兰花瓣、莲花瓣,是玫瑰桂花糖和糯粉煎成。荤菜也有桂花、菊花、茉莉花、晚香玉和同汆炒。连到点心都是银模子印出的各色花朵。凤姐笑道:“你们做花朝,做得太切题了,倒叫花儿受了煎炒烹熬种种刑法,我做花神定要不依的。”香菱指着晴雯道:“这不是芙蓉神么,他把各种花儿都摧残了,供人家的口腹,倒单把芙蓉豁免了,未免有些私心。”晴雯笑道:“我这芙蓉花,也受过多少煎熬的,谁替我出气呢?”少时饭罢,贾母即在黛玉房中歇中觉,众人在园中随意闲逛。
等贾母睡醒起来,便陪着斗牌。凤姐、迎春、尤三姐、香菱各自坐了一家,鸳鸯帮着贾母看看,尤二姐只坐在凤姐身后。
贾母支起眼镜,拿着牌看了半天,笑道:“这窗子上的树影子一晃一晃的,我越瞧不清,他越跟我打搅。”黛玉连忙叫晴雯出去把那枝海棠花用竹竿子支开,鸳鸯又帮着把牌理一理,这才看明白了。斗了一会,迎春连满了两副。凤姐笑道:“今儿吃了他们的,也得还席。谁要是赢了,可不许掖起来,改天再弄点吃喝。”迎春道:“若是老太太赢了呢?”凤姐笑道:“老太太赢的不少了,柜子里老钱和新钱搁了一大堆,搁不下了也要打架的。匀出点来吃在肚子里,倒免得生事。”贾母笑道:“这猴子信口说些什么,多咱把你赢苦了,恨得这么牙痒痒。”
那天斗到天黑,大家算一算,倒是凤姐赢了。鸳鸯笑道:“这可没得说了,你自己出的主意,咱们说定了那天还席罢!”
不知凤姐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