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世八年秋,刘钰率十万大军抵达邯郸城下,四面围城已定。
此时的邯郸十分萧条,精兵强将尽被刘秀带走,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大都携家带口奔赴辽东,便连那些巨商大贾也尽皆迁出避难,邯郸城内只留下贫苦的百姓,守卫人们的是一些老弱残兵,由刘秀的妹夫前将军李通率领。
李通当年在南阳起兵,使整个李氏家族遭遇了灭族之祸,他的两个儿子被杀,只落得孑然一身。更始立国之后,李通便娶了刘秀的妹妹刘伯姬,两个人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李音,这是李通仅有的血脉。
刘秀率军北上辽东之时,对留守邯郸的人选十分头疼。
这个人必须要忠心,否则刘秀前脚一走,他后脚便反叛。如果邯郸迅速易主,刘秀的天下将立即崩塌,恐怕朝廷大军都走不到辽东。
这个人必须要有掌控邯郸的能力,要能拢得住人,镇得住场,这样便可以在邯郸坚持得久一些,为刘秀顺利抵达辽东赢得时间。
李通作为刘秀的妹夫,一向深得他的信任,每次刘秀外出亲征都是李通留守邯郸,没出过什么大乱子。李通的忠心足够,能力足够,熟悉邯郸防务,是留守的最佳人选。
刘秀虽然属意李通,但是却很难开口。
邯郸是被抛弃的城,留守者是被抛弃的人,谁留下来,谁就会死。
从道义上来讲,刘秀开不了这个口。
正在为难之际,李通为刘秀解了围,他主动要求留守邯郸,唯一的要求是:让他的夫人宁平长公主刘伯姬和幼子李音随军北上。
其余的不必说了,刘秀必定会善待他的儿子,这不需要叮嘱。
既然李通如此识相,刘秀立即顺水推舟地同意了。为了报答他,刘秀做了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封李通为宛王。这可是建武朝第一个异姓王,大概率也是最后一个。曾经刘秀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坚守祖上的规矩,从没有封过异姓王,如今却为李通打破。由此可见,李通的主动留守确实解决了刘秀的大问题。
李通的幼子李音也同时受封为侯,李氏一门在刘秀的王朝即将崩塌时达到了权力和荣誉的顶峰。
这是这个王朝给予李通的最后安慰,可是一个即将崩溃王朝的安慰,又有什么用呢?在刘秀的心中,李通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个王号就是用来买他的命的。
谁留谁走的事本来已圆满解决,可是此时又出现了一桩意外,这个意外出在李通的妻子宁平长公主刘伯姬身上。
前一阵子,因为邓晨一家被杀之事,刘伯姬和刘秀兄妹俩发生了龃龉,宁平长公主受到了皇帝的严厉训斥,命她闭门思过。
邓晨的妻子是刘秀的二姊新野长公主刘元,她在小长安之败中死于新军之手。当时刘秀眼睁睁地看着二姊落难却不能相救,痛苦可想而知。称帝后,刘秀一直优待刘元留下的孩子。可是在邓晨反叛后,刘秀却毫不留情地将二姊的骨肉一一斩杀。
刘伯姬出于姊妹之情,极力反对将邓晨灭门。在她的认知中,错都是邓晨一人之错,为什么要刘元的孩子来承担为此她当面顶撞了刘秀,但依旧不能挽回他冷酷的帝王之心。
为此兄妹反目,亲人之间产生了嫌隙。
李通确定留守邯郸,刘伯姬本应随军去辽东,可是她竟坚决不从,坚持要和夫君一道留下。刘秀十分生气,奈何这个妹子好像是和他杠上了,两个人根本没法沟通。
刘秀算是个重情的皇帝,对于这个最小的妹妹他是很有感情的,虽然兄妹之间有了裂痕,刘秀却依然想带她走,保她周全。
刘秀强忍着怒气,命阴皇后前去解劝。为此阴皇后亲临公主府,盘桓了大半日,回宫后对刘秀说了一句话:“伯姬之心坚如铁石,不可更易,随她去吧!”
刘秀怒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难道她想抗旨么?”
他说对了,刘伯姬真的敢抗旨,她随身携带了短刀,如果刘秀强迫她离开,便要引刀自决。这种决绝的态度触动了刘秀,他终于没有再强迫她。
刘秀没有想到做帝王的代价如此之大,他失去了安稳的田园生活,失去了朋友和兄弟,也失去亲人和亲情。
谋国之路就像一条单向的航船,虽然前面有星辰大海,却要远离出发的此岸,再也无法回头。
刘伯姬以她的执拗留在了夫君身边,夫妻共守邯郸,支撑着这座暮光之城,为建武王朝保留了最后的夕照。
当建世皇帝兵临城下之时,城中已惊惶一片,军队也开始滑向失控。
刘钰派使者入城,要求李通立即献城。李通回答道:“曾与皇帝有约,守邯郸半月便可献城,如此则罪不及家人。请陛下宽限半个月,定当献城归降。”
刘钰断然拒绝,他回书道:“朕敬重宛王忠义,特为尔宽限一日,明日日落之前出降,有功无罪。若违此限,大军即刻攻城,城破之日,军马混乱,朕亦不敢言能保宛王于万全。愿宛王审时度势,全城而归,免使古城遭劫,黎民受苦。”
刘钰说到做到,真就勒令兵马不动,坐等李通出降。
夜色深沉,邯郸古城隐没在黑暗之中,唯有公主府内一灯如豆。
李通夫妇对坐良久,李通率先打破了沉默。
“公主,邯郸之事已不可为,我意明日献城归降,你。。。收拾收拾吧!”
“良人若降刘钰,音儿在辽东将何以自处?兄长。。。刘秀带音儿同行,不过是将他作为人质,要胁良人。呵!他可真是个狠心的人,二姊对他那么好,他对她的骨肉却一点也不怜惜。”刘伯姬一直对邓氏灭门之事耿耿于怀,对于那个曾经敬重的兄长充满了怨恨。
“伯姬,你对陛下误会太深。此一时彼一时,邓晨之降,出于无义,我之归降,出于无奈。何况陛下临行之时已有明示,要我设法保全自己,保全你。”
“他若真想保全你我,怎会让你为他断后?他一走了之,却把你丢给了刘钰。”刘伯姬越想越气,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这些事总要有人来做,陛下为难,身为臣子,身受陛下厚恩,自当为君分忧。”李通叹道:“陛下并不是无情之人,只是身为一国之主,总有些迫不得已之事。不过勿庸置疑,他绝不愿你身陷险境,临别之时,他再三叮嘱,可视局势自行裁夺,不必以音儿为念。”
刘伯姬没吭声,她想起了阴皇后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你既然执意留下,我亦不敢再勉强。只是请你放心,你的儿就是我的儿,从今往后,音儿便是我的亲生骨肉。不管是到辽东还是到哪里,我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伯姬,我知道你性子刚烈,遇事不愿低头,可至刚易折,唯柔顺可常保平安。咱们终究是女子,这争天下的事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我听说那个建世皇帝有些度量,也不是个残暴之人,必不会与我们女子计较,真有了那一日。。。活着总是好的,活着咱们兄妹姑嫂还有相见之期,你和音儿也有重逢之日。唉,搁几年前,看邯郸城繁华的样子,谁能料到有如今之事?同样的道理,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