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陇西李氏这样的门阀望族,自小才华横溢,以无敌姿态步入仕途。
这是多么尊贵的一个人物,这样死在这里。
也许一开始就钻进了死亡陷阱,那个人设置的陷阱。
群臣还来不及感伤,脚步声在寂静的长街异常刺耳。
张易之俊美的脸庞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冷血残酷,摆明了要杀到底!
他走到张柬之身边,端详着这个儒雅的老人,轻声道:
“你为政清廉,治政能力很强,你身边这些人不及十分之一。”
“你的确是一个好官。”
张柬之表情没有生机,他死死盯着张易之。
张易之跟他对视,声音骤冷:
“可你不是一个好人!”
“看着前方御驾,没有她,你还是一个见到州郡官员就点头哈腰的县丞!”
“没有她的赏识,你配让天下叫你一声相公?”
“没有她,你如何有机会舒展心中的抱负?”
近乎于厉吼的声音响彻,群臣皆黯然叹气。
是啊,张柬之六十多岁还是县丞,是陛下以贤良征试,在几百个人中一眼看到他的才华能力。
而后才迅速擢升,最终登阁拜相。
张易之一把揪住张柬之衣襟,寒声道:
“你恪守儒家所谓的真理,女子称帝会亡国亡社稷。”
“大周天下,亡了么?”
“你内心的偏见就是一座大山,将你仅存的良知都压毁了!”
这一刻,仿佛重鼓擂在心脏,整个长街静作一片。
御驾里的武则天双拳紧握,眼眶有些泛红,上官婉儿等女子也心弦颤抖。
张易之举起刀,慢慢平复情绪,漠然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你死后,忘恩负义的事迹必将永远流传,我要你遗臭万年!”
张柬之艰难动了动嘴唇,眼中并无记恨,反而有种解脱的豁然。
后悔,还是恐惧?
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他缓缓闭上双目。
这一刻,满头霜雪的年迈老人,再也遮掩不住那份油尽灯枯的疲态。
噗通!
又一颗头颅带着飚射的血液抛飞。
在士林享有赞誉一片,甚至有文人风骨,道德宗师的称号,一国宰相张柬之——
也死了。
张易之戾气外露,粘稠的血液沾粘在他月色白袍之上。
除了地上恐惧的哀嚎声,没有任何声音。
没人敢谴责他的无情。
也没人寄希望他拥有菩萨心肠?
可能么?
“说到忘恩负义,这里还有一个。”
张易之走两步,居高临下望着浑身颤抖的李湛。
“你爹李义府出身微贱,算了,没必要帮他掩饰,你爹就是妓院里的龟公,靠着一手诗文为妓院招揽生意!”
“他是很有才华,若没有陛下,才华说与野狗听?”
“而你蒙荫镇守玄武门,非但不感激陛下,反倒……”
顿了顿,张易之有些意态阑珊,似乎不想啰嗦下去,侧头望着远方。
一只手却死死掐住李湛脖颈,掌背青筋暴起。
李湛满脸涨红,双眼圆瞪,嘴巴涌出哈喇子,片刻后窒息而亡。
“还有你,也该死。”
没有停顿,张易之走到李多祚面前,提起刀插进他头顶。
李多祚眼珠子几乎鼓出来了,折腾了几下,双耳已是渗出猩红血迹。
张易之拔出刀,面无表情走到桓彦范面前,“记住,你是谯县桓氏的罪人。”
一道寒光凌空劈下。
桓彦范的一声惊呼刚刚冲上喉头,还没化成一道爆破音破口而出,就被那凌厉的一刀斩成了两半。
长街如阴森的墓窖,诡异到无人敢发出声响。
就算见到血腥场景,想要呕吐都强忍着,生怕触碰了那尊杀神。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啊!
一个人,怎么能冷血无情到这个地步!
一个个高贵的公卿,死后连完整的尸体都留不住!
就在此时,远处皇宫号角声呜咽响起,雄浑悲壮。
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尸体都失去头颅的人。
群臣知道,那是金吾卫巡戈神都城。
一切照常,跟昨天一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眼前这些血淋淋的尸体,还能回到昨天么?
张易之敛眸扫视着一张张恐惧的脸,淡声道:
“这辈子死在我手上,希望下辈子你们有机会找我报仇。”
说完挥了挥手,众多绿袍冲到戟门。
刀挥起再落下。
武攸宜以哀求的目光盯着御驾,等来许久,等来的是一柄冷冽的利刃。
这样的场景重复一遍又一遍。
人群中的李楷固有些恍惚,他记得大帅说的那个词汇——
屠宰场。
眼下的确犹如屠宰场。
纵然他经历过无数残酷的战争,可此时仍然脊骨发寒,内心战栗不止。
杀普通人,和杀一个尊贵的公卿完全不同。
这天下,有多少人敢将公卿当牲畜杀?
地上血液汩汩流动,在场众人皆面色煞白,他们透过戟门看到大殿。
那里有神龛,龛内供奉着大唐历代帝后牌位。
试图造反复辟李唐的人,都死了。
死在这个晨曦初露的早上。
就死在宗庙前。
血泊里只剩两人。
“我是被威胁的,李昭德他们胁迫我,我不敢造母皇的反。”
李旦肝胆欲裂,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恐惧之中。
他竭力撇清自己,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李昭德一群人身上。
长街气氛更加讶异,满朝权贵神色复杂。
他们很清楚陛下是一位怎样的人。
铁血,狠辣,果决!
相王带头谋反,陛下绝不会饶过他。
李显眼底有一丝兴奋,而武家众人神色更是抑制不住的喜意。
张易之表情没有丝毫波澜,静静等待御驾里的声音。
“母皇……母皇,儿臣是无辜的,你要相信儿臣。”
李旦猛地咳嗽,咳出大片血来,整个人从上到下抖如筛糠。
“母皇,恳请……”
太平想说求情的话却堵在嗓子眼里,只是满脸哀容。
御驾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
“造反在朕这里没有轻重,触碰必死。”
李旦如遭雷击,全身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灵魂都在颤抖。
母皇要杀我!
她要杀亲儿子!
群臣头皮发麻,这就是皇帝,这就是纯粹的政治家!
虎毒不食子,舔犊之情在皇位面前算什么!
“啊……啊……”
李旦张开嘴,可此时却根本没有力气支撑着他把话说完。
身旁的李隆基面色煞白,恐惧的脸满是绝望。
李旦看到那道身影越靠越近,他已经丧失所有意识,像回到小时候,梦呓般喃喃:
“娘。”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长街却显得那样突兀。
一股悲凉凄婉充斥着群臣的身心。
有些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喊的是娘。
有些老人临死前,喊的也是娘。
将死之时,喊娘归故乡。
让灵魂回到最初的地方,才能得以安息,这是绝大多数人心底隐藏最深的念想。
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这一刻,无数人为之动容,太平甚至潸然泪下。
张易之停住脚步,刀也慢慢收起。
片刻后,带着竭力控制悲痛的声音从帷幔中响起:
“相王李旦意图谋反,罪不可赦。”
“自即日起逐出皇室贬为庶民,流放岭南,无诏永世不得回京。”
群臣默然。
不仅废掉皇室身份,流放到整个大周最为贫瘠,最为贫穷的地方。
可以说。
李旦这辈子无法踏入大周政治舞台,也再没有半分争储的可能。
完完全全沦为一个废人。
不过,对他而言却是最好的结局。
兵变谋反,陛下没有杀他已经是最大的宽容。
陛下除了是皇帝,还是一个母亲。
历朝历代的皇帝之所以能狠下心杀子,那是他们没有经历怀胎十月的痛楚。
那声“娘”唤醒了陛下尘封已久的母性。
听到宣判,李旦长松一口气,一阵眩晕感传来,便昏厥在地。
能活命,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李隆基低着头,眼底有劫后余生的窃喜,他刚想开口叫几声奶奶。
目光却看到一双踏在血泊中的靴子,继而是满是猩红的白袍。
最后是一张俊美无俦、却没有丝毫感情的脸。
李隆基双目通红,神色疯狂,脸上充满了怨毒。
是毫不掩饰的怨毒!
我终究不会死!
哈哈哈哈哈——
我不会死!
张巨蟒,气死你啊!
群臣心底的阴郁慢慢散去,这场血腥该落寞了。
陛下既然放过了李旦,便没理由再杀李隆基。
人家李隆基只是凑热闹,这场政变参与度极低。
张易之俯瞰着李隆基,就像看一只蹦跶的蚂蚱。
他弯腰俯下身,直视着对方,用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我曾做过梦,梦里你是九五至尊,还拥有无数让我羡艳的美人,你信这个梦么?”
李隆基愕然,旋即恐惧就被各种本性就给冲得无影无踪了。
欲望、野心在内心疯狂滋长,然后膨胀。
他觉得自己以后要被这句话笼罩,挥之不去,去之复来。
我是皇帝?
我肯定是皇帝!
我一定会是皇帝!
然而,李隆基又听到了很诡异的一句话。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先看看你能不能承受。”
什么意思?
他很疑惑,可就在这时。
一道寒芒。
不。
是一道带着血腥的亮光闪过,紧接着他便感觉腹部一疼,身体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疼痛瞬间传到脑海深处,全身五脏六腑都散发着刺痛。
感受着身体从内快速流逝的生命力,李隆基涌起无尽的恐惧。
鲜血不断从嘴里呕出来,他陡然觉得全身发凉。
“好冷。”
他想着。
然后下意识蜷缩着身子,轰然倒在地上。
长街上众人都被那道身影遮住了视线,什么都看不到。
可当“噗通”的声音传来。
还有那柄刀抽出。
这一幕,让无数人为之震撼惊恐。
偌大的宗庙,此刻却像无人绝域。
那个人什么也没说话,转身离去。
他白袍血迹斑斑,满手鲜血,抬头望向前方,两鬓发丝肆意飘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