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归雁 琉璃传》
楔子、命格
第一度、命格
几声归雁的声音在这萧瑟的秋风中飘荡着落到地面,在落叶枯黄凋零的秋,仿佛一切都显得那么萧条暗淡。
琉璃将手中的毛笔轻轻放下,推开房门走出去,一阵淡淡的寒意袭来,风中似乎都带着细微的沙粒,打在脸上有些疼痛。她出神地听着那归雁的声音。每年的这个时候,是该爹爹回家的时候了。
“小姐。”身后传来花霎的声音,她在琉璃身后几步站定,开口说道:“外面风寒,还请小姐回屋吧。”
琉璃出神地望着天上的归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婢女的提醒,看着灰色格调的天空抿唇不语。很久之后才轻轻地道:“花霎,准备一下,和我出府一趟。”
“可是小姐,夫人嘱咐奴婢……”花霎刚想说什么,却被琉璃转身递来的目光打断,澄澈到极致的琉璃眸子不含一点杂质,仿若是那最闪耀的宝石细细雕琢而成。她的小姐才十岁啊……怎么偏偏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呢?想到夫人收到消息时候几乎悲伤到昏厥的样子,花霎也眼眶一红,差点儿没掉下眼泪来。
琉璃嘴角上扬,挂上那抹孩童特有的天真笑容。是的,她被保护地太好了,根本不知道什么事人间疾苦,不知道什么是生死分离,更不知道什么是万事沧桑。她的眉眼向来都只有满满的天真和淡淡的憧憬。花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琉璃的要求。
花霎转过身来,那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小姐夫人该怎么办啊……在这悲凉的世道之上,她们到底该怎么办啊。双手不自觉地有些颤抖而渐渐冰凉,那是极度的悲伤与害怕所致,花霎的手渐渐握起,背后的归雁声声传入她的耳朵中,竟是让她感到格外地刺耳。
……
大街上人来人往,声音嘈杂。琉璃用好奇的目光扫视四周,看见街边有卖冰糖葫芦的,有卖蟹黄饼的,有卖热馄饨的,不由得用拉拉一直牵着她的左手的花霎的衣摆,扬起头来看着花霎说道:“花霎,我想吃……”吃什么好呢?有好多的东西吃啊……琉璃左看右看,却下不定决心。
“小姐想要哪一种小吃?”花霎开口问道,那本来想说外面的吃食不干净的打算也在看见琉璃清澈的眸子时轻轻一叹放弃了。
“嗯……”琉璃将小手放在下巴下一副小大人思考的模样,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极其郑重地道:“冰糖葫芦。”
花霎看了看那边孩童都围在一起的嚷嚷着要高处的冰糖葫芦的地方,看见那些孩童的个头都比琉璃高许多的时候微微皱眉,将琉璃向前牵了牵,这才放开她的手说道:“那婢子现在就去买,小姐您在此处不要乱走动。”
琉璃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站在原地看着花霎向卖冰糖葫芦的地方走去,再次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很少出来玩呢,以前都是和娘亲一起参加宴席的时候在马车上拨开帘子悄悄打量四周,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站在这条路上过。虽然四处很嘈杂人来人往,但是却有一种自己不是一个人的安心感觉。这几天在练字的时候莫名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娘亲也有几日没有来看自己了,在自己的房间里,就感觉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就像那落群的形单影只的大雁一般,只有自己,找寻不到前进的方向,只能在上空不断地徘徊徘徊……
嗯?琉璃的目光突然捕捉到一个小摊子,如若说它能够吸引住它的目光,那么它的最大不同就是太安静了。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几乎每个摊子前面都有着几个顾客,而它却是静静地在那儿,一张小桌子,上面铺一张八卦图,后面坐着一个白胡白眉的老者,尽管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但是那褴褛的衣衫却是使得没有一个人向他那里走去,一看就是个半吊子的算命老头。
琉璃还小,从小又一直呆在家里,自然不知道什么是算命。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就只有他那儿一个人都没有呢?
这样想着,琉璃的步子不由得移动,不自觉间已经来到了小摊子前面。走进前来一看,才发现那名老者右眉间到右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右眼似乎也受到了伤害,只有左眼能够视物。
老者一直闭目养神,看见来了人,还是一位粉妆玉砌的小丫头,也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小家伙,需要算命吗?”
“老爷爷,什么是算命啊?”琉璃什么也不懂,睁大眼睛囧萌囧萌地看向老者。
“算命就是窥见人的命数,看见人将来的人生。都说每个人的命早就已经被上天定好了啊……”老者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颇有感慨,“小丫头,你相信命吗?”
琉璃眨眨眼睛,命?每个人的命都被定好了?怎么可能,她现在想哭想笑还是想回家想吃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不都是她自己说了算吗,怎么可能被定好了呢?这么想着,琉璃挑挑眉,抬起粉嫩的脸颊,神采飞扬地说道:“当然不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老者似乎也没有想到琉璃会给出这个回到,低笑几声,“倒是个与众不同的小丫头呢,来,把手给我看看。”
他刚刚看这个小姑娘的面相,却发现有些问题。明明面相预示她这一生会命运多厄且可能早夭,但脊骨却是挺直贵不可言,实在是相冲。
琉璃听话地将手伸出,放在小桌子上。于是老者细细地看了起来。又在琉璃报出生辰八字之后为她算了一卦。良久才在一声叹息之后说道:“最近家中是否有亲人故世?”
琉璃皱眉,实在不清楚为什么这位老先生要这么说,家里怎么会有人死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格,这是早已定下的天机。屡窥天机者必定不会有好的结果。”老者幽幽地说道。
咦?他这是在说自己吗?琉璃不懂了,眨眨眼睛,澄澈的眼眸看向老者。
“一生命运多厄,但……每次的险境其实只要你愿意,都会贵不可言。小丫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老者这么说道,那双还能够看见的左眼中精光闪烁,整个本来看上去邋遢不堪的人也似乎精神了许多。
不懂……琉璃依旧眨眼睛。
“唉……”老者望向琉璃摇头叹息,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的命格会如此奇特,她的今后也会如此不凡。这下我老头子可惨了哦,窥见命格越特殊的人,窥见者的下场就越惨,他活了这么多年,虽说没有帮人逆天改命过,但也是屡破天机,否则他也不会在腿脚残废之后又右眼失明。
琉璃在那里自顾自地疑惑着,却没看见朝她奔来的花霎脸上焦急的神色。她明明只是让小姐在那里等候,却没想到她自己跑到了这里。刚刚买了几串葫芦回来后发现人不见了,立刻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到处找后才发现原来小姐在这里。花霎长出口气,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琉璃,道:“小姐下次不要到处乱跑,吓到婢子了。”
看着花霎额头上滴下来的汗珠,琉璃也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听话地接过糖葫芦。放到嘴里,开吃。
那老者看见奔过来的花霎,微眯眼睛,向琉璃说道:“这位姑娘活不过二十五岁。”说罢轻轻摇头,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惋惜。今日向这个小丫头道破这么多事情,也算是给她提个醒吧,但愿她今后的路不会太过于难走。
而花霎在听到老者的话之后,柳眉倒竖,“老家伙,说什么呢?”她敬重夫人,也只听夫人和小姐的话,其他人想惹她?没门。说什么活不过二十五岁,这老头子仗着自己年纪大在乱说什么呢?!
“花霎,回府吧。”琉璃拉了拉花霎的衣摆,轻轻说道,声音有些软软糯糯地,花霎立刻住口,声音明显低了下来,“是,小姐。”
不过花霎这丫头临走时还不忘瞥一眼那老者,轻哼一声,不满之意溢于言表。然后才牵着琉璃的手原道返回。
“忠心护主倒是可取,可惜太沉不住气了……”老者叹息地道,所以他日这小丫头登上巅峰的那一刻,身边的婢女不可能是她,因为她早已在冲动护主之下,死亡了……
老者幽幽地叹息,掏出纸笔在一张泛黄的纸上写上五行字。
只看见上面写着,“命有四劫。举家入狱李家灭,是为一劫。命丧沙场魂难回,是为二劫。众叛亲离朝局昏,是为三劫。身边伊人非真人,是为四劫。”
笔尖停下,浓墨滴在铺着残破不堪的八卦图的小桌上,唉……老人皱着的眉眼久久没有舒展开来。
当夜,那写着四劫的纸条轻轻飘落在琉璃的书桌上,在空中荡着卷,然后没有声音地落下。
风云起,我本金鳞,遇风为龙……
第一度、七年岁月磨
贞德十年。昭楚。梁州。
萧瑟的秋又一次到来了,伴随萧瑟秋风,温度明显下降,三伏天所带来的酷热也逐渐消失。总之,天气凉了下来。在枯黄的叶子打着卷儿飘零落下的时候,四周唯一给人的感受是萧条。
琉璃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每每听见归雁的声音总是想起那年的事情。
哭的昏厥的母亲,然后是父亲冰冷的灵柩。没有尸体。怎么可能有尸体呢?在马革裹尸的战场上,在黄沙飞扬兵刃相接的战场上,像他这种将领,一旦战死,敌人都会取其首级耀武扬威。
父亲每年总会在秋天在归雁的声音中归家,待到过完年的第二年春初才会离家奔赴昭楚的边疆。天下三分,昭楚、南锦、大周,国力大周最为强盛,所以一直压制另外两国。而作为昭楚的将领,父亲不止一次的提起自己最后可能的结局。他当时是洒然一笑,说将士即使战死沙场也无妨。那么他们呢?把他们留了下来。她,娘亲,还有当时还在母亲腹中的弟弟。
当时母亲因为悲伤过度几日不食,孩子险些没留住,这么多年来,弟弟的身子也是极为虚弱,总是需要用大量的珍奇药材来进行调理,换句话说,吊住那口气。
好在母亲后来振作了起来,父亲的灵柩送回来三个月之后,母亲开始重新治家,开始将家里的一切管理地井井有条。不过在数月之后,老夫人就将家中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小儿媳处理。
如今已经七年过去了,一切的一切却仿佛发生在昨天,是那么的清晰。那么清晰的悲痛,那么清晰的伤感,但却都不属于她。那时她静静的站在一旁,没有眼泪,心中好像也没有丝毫的悲痛,只是木木地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是那深黑色的木头替父亲回来,为什么母亲那时的眼眸充满泪水,不明白在这瑟瑟秋风中在灰蒙蒙的天空底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单调让人难以呼吸。
她只是抓着花霎的手站在一旁,静静地、木木的,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没有一点儿杂质,那年她十岁。
是啊,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呢?她不懂得什么是永远的失去,什么是永远的分离,什么是……死亡。
可如今什么都懂得了,但是为什么呢,依旧只是感觉到了母亲那刻骨铭心的伤痛,自己似乎并没有将那份伤痛也复制过来,她将那些归于时间的流逝。在流逝的七年光阴之中,她甚至已近乎忘记了父亲的脸,也无法重新拾起当时等待父亲归家时候的焦急而雀跃的心情。
时间是最好的药。就连母亲也很少会再有惆怅若失的时候,只不过在每年祭拜父亲的时候,那眼中的悲痛还是不会少去。也许是因为母亲和父亲相依相伴的日子更久些吧。一个孩童的记忆也只是从三四岁开始,她只有六年的时间去记忆父亲的样子,轻而易举地败给了这七年光阴。
如今她已经十七了,在家中很少外出,唯一喜欢的就是将父亲书房里的书一本又一本的翻读。有史书,有兵书,有传记。偌大的书房里的书,在她不止疲倦的阅读之下被渐渐啃食完毕。那双依旧澄澈的眼眸,有着任何人都无法看懂的被掩盖在其下的深沉。在潋滟的波光之下,总是荡漾着些什么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这七年她看的太多,接触地也太多了。孤儿寡母如何生存,要不是因为母亲腹中还有一子,而且还是男孩,否自她们早就被李家扫地出门了。李家共两子,父亲是长子,当年父亲娶母亲的时候老夫人就是几千几百个不同意,什么都没有的孤女,如何配得上她的儿子?怎么说自己也是正一品夫人,家中老爷也是在朝廷上的一品官员,如何配得上。
是啊,配不上……那又有谁能够配得上呢?琉璃的嘴边淡淡的嘲讽,她已经数年没有露出过一点儿笑容了,他人也都将这归于父亲的死亡。可是她已经失去的笑容仅仅是因为这几年的磨砺罢了。
起身,更衣,她早已习惯这些事情自己来做。
在李家,自己和母亲的开支已被一减再减,而大部分的开支都被用于弟弟身上。老夫人本来看见母亲诞下一子颇为高兴,但得知是一个烧钱的病秧子之后立刻沉下脸将弟弟丢给了母亲任凭其自生自灭,而早已诞下一子的妾侍王氏王蓉却是趁机身份水涨船高了起来。笑话,就她有一个一定能长大的父亲的血脉,怎么还不能够在这个家中备受宠爱呢?那老夫人简直就是把她和她的儿子李玉珑捧到了天上。而另一个妾侍张氏一直是软弱的脾性,一个女儿李琉珠也被压制地死死的。
这个家,让她讨厌。
将外衣穿在身上,琉璃起身轻唤,“花霎,花影。”在那年之后的第二年的秋天,家中新添婢女,由牙婆带着一些婢女来到府上。自己只选了一个唤她叫做花影。因为当时花霎提醒自己没有必要添一两个眼线在跟前,而当时的花影是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甚至还要比她小一岁,而花霎差不多都比琉璃大上了五岁。
在父亲的书房之中发现的武籍,她给了花影练习。因为她的年纪最小,最适合练习。而除此之外自己院中的婢女,就是以前一直都在的,并未作任何变动。而那年冬天,却被花霎发现有一个粗使丫鬟偷偷将院中的一切事无巨细地报告给二夫人,也就是老夫人的二儿媳妇,琉璃还得称呼她为伯母。当时花霎立刻告诉她之后,脸上的气愤摆明了是要立刻处置了那个丫头才行。琉璃只是淡淡地让她等,三天之后在那丫头房中搜出一些价值不菲的物件之后,琉璃只是轻轻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说道:“杖毙。”却是以偷盗罪论处,没有丝毫地提到她卖主求荣的行径。
那年,她十一岁。
而后的记忆零零散散,那过年的氛围是越来越淡。或许只是到她这儿变得淡了吧,其实这一大家子人过年的氛围又怎么会淡呢?到处都是鞭炮锣鼓的声音,空中都弥漫着爆竹的火药味儿,红色的灯笼在风中轻轻飘荡。只是到她和母亲,还有弟弟这儿淡了罢了。
后来的后来,大概是两年之后吧,那时是弟弟病情最重的一年。入秋之后,有将近一个月的日子里发烧不断。那几日母亲愁得几乎不吃不喝,寝食难安,只能到处购买珍奇药草熬药让弟弟服下。在即将入冬的那年,弟弟的病情终于好转,至少不再是动辄发热让她们焦急。母亲当时无助的是求神拜佛,在弟弟熬过那个冬天之后,琉璃看到的是她一生都永远无法忘记的母亲眼角如重释负的泪水。不过,她并未告知母亲,是她将暗地里得来的一株雪莲制药让弟弟服用,弟弟这才躲过了一劫。
那年,她十三岁。
两年过后,老太爷病故,同样是在那年的秋末入冬时分,熬不过骤然变转的无常天气,在一个阴沉的夜晚,秋雨萧条之下撒手而去。其实是熬不过这无常的世道吧,朝廷之上的争端越来越波涛汹涌,太子懦弱无能,而皇上却只有这一个子嗣,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皇上已近垂暮之年,最多再熬上五年春秋便会乘鹤西去,把守各地的一些藩王甚至已经开始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其心昭然若揭。
祖父的死其实极其突然,在那年春莫名染上风寒就一蹶不振,卧病床榻再也没有起来过。那年的春雨绵绵,朝中波涛汹涌,她早已料到会有一只暗手伸入各处包括李府之中,却没有想到这天会这么快到来。
在细雨连绵的季节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