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一日兵临镇江城下,城中士卒哗变,当日打开城门。镇江知府、参将皆战死……”
求援的小将马上问道:“我家孟将军呢?”
“探马看到有打着孟字大旗的一支兵马欲往南逃窜,被北楚逆贼尽数包围,然后……歼灭了。”
“这……”
“这就不用增援了。”黄斌喃喃道。
这位铁册军总兵看起来还很镇定,但眼神已经完全空洞了。
他本来以为就算江北失守,还可以凭长江天险守一守。
但完全没想到,江北失守的消息才送到,北楚都打下了江南的太平府和镇江了。
那,长江到底算是个什么“天险”?
黄斌只知道,北楚的三路大军马上就要到了,马上。
而他还完全没有准备好。
……
很快,另一桩黄斌还没准备好的事也落到了他头上。
朝廷下旨,封他为“忠勇伯”,改铁册军为忠勇营,全权负责南京防御。
两年多以前,黄斌还是贱民、还是奴仆。短短两年,他却一跃成了这南楚的伯爵,统率十万大军,不受文官节制,全权负责都城的防事……
黄斌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别人可以投降,只有他不可以。
因为他曾受郑元化重恩,结果他却背叛了。
别人表面上怕他,其实一直在背地里唾骂他。
一个不忠之臣,没有人会愿意招降的。
如今皇恩浩荡,封他一介贱民为勋贵,若是再反,天子之大绝无一个三姓家奴的立足之地。
黄斌朝南京城的方向跪了下来,心里明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死战。
他嘴里谢着皇恩浩荡,心里却暗道:“郑公,阿狗错了……”
这时他再次想到,自己连名字都是郑元化起的……
~~
九月六日,北楚中路大军渡过长江,与西路大军在太平府会师。同时,东路大军从镇江出发,直逼南京。
九月九日,北楚三路大军兵临南京城下。
此时唯一还在防守南京的,就只剩下由贱民出身的铁册军……忠勇营。
九月十日,旭日初升。
黄斌望向远处北楚大军气势磅礴的阵线,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觉得嗓子很干,但还是开口大喊道:“我等本都是贱民,当今天子贤明,将我等编入军伍、供应粮饷、使我等一展报国之志……皇恩浩荡,今日逆贼兵临城下,唯有血战以报皇恩!”
“血战!血战!”
黄斌握紧了手中的长刀,随着他的士卒们一起大喊着。
只有这样,他才能压下心中的恐惧。
他没有骑马,因为他不会骑马。
他握着刀,盯着北楚的阵线……迈开脚步,向前冲去。
“随我杀敌啊!”
“杀敌!杀敌……”
铁册军的将士就这样如洪流一样迎向北楚的大军,他们要趁对方立足未稳之际先挫败其威风……
而在他们身后的南京城内,钱谦益刚刚走入政事堂。
他扫视了一眼焦急等侯在堂中的群臣,把眼中那有些得意又有些狡黠的目光隐藏起来,换上一副着急的、大惊失措的样子。
“不好了!陛下不见了!”
“钱大人,你说什么?!”
“陛下和太后都不见了……两位丞相呢?快,快去找两位丞相……”
“不好了,两位丞相也不见了……”
引起了一片混乱之后,钱谦益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往后退了几步。
他举止虽然慌忙,却隐隐带着些云淡风清的气质。
任堂中群臣惊慌失态……
“两位丞相带着陛下逃了啊!”
“天子出奔,天子出奔!”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连满朝公卿大臣也不告知,毫无布署,岂有这般道理?”
“还不明白吗?!应思节、马超然祸国殃国,携天子抛下臣民逃了!逃了!”
“怎么办?这满城百姓该怎么办才好?”
“……”
终于,有人转向钱谦益。
“钱大人,为今之计当如何是好?”
钱谦益面露忧色,抚须不答。
于是又有人道:“不如……降了吧?”
钱谦益这才长叹一声,缓缓道:“老夫如今忝为朝廷平章政事,若为个人仕途计,降了北楚必要贬谪。但,若为这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计……生黎何辜啊?!”
“是啊,生黎何辜啊。”
“说来,建武皇帝本就是先帝血脉,天下正统……”
话到这里,诸臣愈发会心。
“那就……”
“降了?”
这两个字终于被人说了出来,堂中气氛一松。
“请钱大人为从龙之佐!”
“对,请钱大人为从龙之佐……”
钱谦益面露痛惜之状,拱手叹道:“既是为生民请命,老夫只好勉力去劝一劝晋王了……”
~~
“杀啊!”
城外的战场上,黄斌还在放足狂奔。
在他前方,北楚兵马那整齐的阵列就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
“杀……”
“轰!”
一声巨响,黄斌前方十多步的地方忽然炸开。
气浪将他掀翻在地。
紧接着又是许多声爆炸,等他好不容易从地主爬起来,已浑身都是血和泥。
“血战!不退!”黄斌一字一字大吼道,“誓死杀敌啊……”
“轰!”
又是一声爆炸声响,他的血肉在这一瞬间四散纷飞……
~~
“一群贱民,弃了就弃了,有何可惜?”
潥阳城外的官道上,马叔睦正在马车上与马超然聊天,带着漫不经心的语气又道:“父亲也太贪心了些,这也想带,那也想带。但我们若带着那支中看不中用的大军南下,目标也太大了。再说钱粮如何……”
“闭嘴。”马超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知道了,铁册军不带就不带,我不过是问一句,要你废话许多。”
“是。”
“唉,让他们守着南京也好。”马超然又叹道:“若能多守几日,等那场法事做好,王笑也就暴毙而亡了……”
“父亲你清醒一点吧。”马叔睦冷笑道:“做法事?我们一走,那几个骗子必定马上逃了。”
“你没杀他们吧?”马超然见了儿子的冷笑,瞬间紧张起来。
他太了解自己这儿子的秉性了,杀人不眨眼的。
“呵,几个江湖骗子不值得我杀,就当父亲花钱买了个盼头吧。”马叔睦道,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孝顺的。
父子聊过这些琐事,话题又重新转移到正事上来。
“到了湖州,就可以对应思节下手了……”
两个话中冷意与自信愈浓。
至于在他们身后的十万贱民会死多少人,不过就是为了能让一场法事顺利做完而已……
~~
王笑终于到了南京。
也许该把“终于”两个字去掉。
他六月离京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一趟出门会直接到南京来。
本来打算去趟济州岛再回京,然后派一大将南征,顺利的话明年或者后年他再下江南巡视,没想到……
王笑还很担心这次攻城,紫金山和南京城墙上的大炮会造成不小的伤亡,但……炮台已经坏掉了。
因为,南楚拨到这些火炮上的军费被人贪墨了。
另外,铁册军的盔甲、火器,显然也是以次充好。
王笑站在战台上,拿着千里镜看着对面那些士卒执着火铳“砰”地一下,炸了膛、摔在地上打滚……
铁甲被北楚的刀一劈就裂开……
他看着这些,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而整个南京城到了最后,就只有这些曾经饱受盘剥的“贱民”还在誓死悍卫它,披着劣甲,拿着脆到一碰就断的刀、一点就会炸膛的火统。
王笑几乎觉得,眼睛都要看烂掉。
可笑的是,他还能安慰自己,局面已经比异族南侵时体面太多太多太多了。
——嗯,真的体面得太多。
……
“晋王,我军已击败铁册军……”
王笑转过头,看向秦山河,道:“这仗……打完了?”
他今天没怎么说过话,此时声音却有些干哑。
“是,这仗打完了。”
王笑喃喃道:“但,那个真正的敌人……你看到它在哪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