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他家都在安庆城中。”王笑道:“但他是怎么看北楚的呢?他觉得我王笑和孟世威一样。”
“这……孟世威绝不可与晋王相提并论。”
“在别人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我、孟世威、关明、童元纬……都是武将出身,拥兵自重,飞扬跋扈。你看,孟世威这次起兵如果成功了,控制了隆昌皇帝。那就是下一个王笑嘛。”
王笑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又道:“那小吏说,北楚连年打仗,却还有钱粮,说明一定是我搜刮百姓,酷烈远胜于孟世威……”
张光耀听到这里已经生气了,愤愤道:“这等无知小吏,晋王不必理他。”
王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这小吏不无知。我觉得他非常聪明,因为他透过表象看到了本质,看懂了什么是军阀。而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问题……”
张光耀脸色逐渐郑重起来,作侧耳顷听状。
他虽然只比王笑小三四岁,但却把王笑视为长辈。
而因为张永年的关系,王笑也是把张光耀当作自己的子侄,肯对他多说些心里话。
“我主张变法,军中也有许多人不高兴。但若不变法,我与孟世威有何区别?没有区别,不过都是顺从于这世道的军阀。
这楚朝若不作改变,必然要亡,神仙也救不活,它烂到根里去了。
这二十多年来,当忠臣良将的都没有好下场,反而是钻营私利的人才能过得好。为什么?利益分配的方式逼着人们做这样的选择。
所以我坚持在下江南之前推行新政改革,这是我区别孟世威的第一点。
我们的军费是通过变法而来,我们的士卒已经不需要四处搜刮战利品了,所以我们不是军阀,我们为维护百姓的利益而战,他们也以更合理的税赋供给我们打仗。”
张光耀似懂非懂,应道:“我们是王师。”
王笑也懒得与他说太深,又道:“但军中还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些,依然是为了功名而战,为了前程富贵,为了陛下……或为了我而战。
当然,这才是常态。我希望的那些,反而是太理想化的东西。
而我亲自来督战,在意的不是胜负,在意的是我们的士卒能不能在征伐江南这一战中不会变质。
我很担心将士们到了江南会迅速腐化。”
王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道:“今天,我不仅杀了八个乱军,还杀了五个……我们的士卒。”
张光耀一愣。
他本来一直都没听懂王笑想说什么。
直到最后这一句。
北楚将士一直以来都军纪严明,因为有赏罚分明的制度。
但今天看到乱军在安庆城中烧杀掠掳,终于还是有人想混水摸鱼了……
“江南这一仗怎么说呢,不怕这些军阀与我们拼死相抗,只怕他们把那些劣习展现给我们的士卒……”
两人聊到这里,有人策马过来。
“报!禀晋王,秦帅攻占了乱军的主船……”
战船上,刘佳洛的脑袋更加昏沉。
他感觉自己要死了。
而孟不拙早已顾不上他,一直不停地在甲板上来回奔走呼嚎,要求水手把船只掉头,返回九江。
然而那么多船拥堵在江面上,并不是轻易可以掉头走的。
刘佳洛只觉被孟不拙吵得脑袋疼。
他恍恍惚惚中听到杀喊声越来越近,是有人杀上船了。
终于,杀喊声更近,刘佳洛睁开眼看去,见到有许多士卒冲上了甲板,杀向孟不拙。
“我……别杀我!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停下!停下……”
孟不拙的哭喊声响起,刘佳洛轻轻笑了一下,有些释然,又有些遗憾。
释然于孟不拙终究没有得逞,没有让自己看到他成就功业后的得意;遗憾于自己怕还是要死在孟不拙前面……
刘佳洛能感觉到身上的血还在一点点流着,而自己的生机也顺着它们在一点点流走。
又过了良久,甲板上有人唤道:“晋王。”
“晋王。”
“都降了吗?”
“还有一部分战船逃回了长江上游,秦帅已派人追击……”
“哪个是孟不拙?”
“晋王……罪……罪臣是……”
刘佳洛努力转过头看去,见到一个气宇不凡的年轻人走到孟不拙身前。
“是你下令毁掉安庆城的?”
“不……不是……都是郝效忠的意思……我我我年轻识浅,在军务上说得不算……”
“那我要你投降有什么用?还跑了那么多船。”
“我我我我……”
“起来,我不接受你投降,给你一个机会,像你爹一样,轰轰烈烈战死。”
“不……晋王……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完,你战死之后,我会把你和你爹的脑袋一起挂在桅杆上,告慰武昌、九江等地被你父子荼害的生灵。然后把船开到南京,给天下各镇一个警告……”
刘佳洛闭了闭眼又睁开。
身上的痛楚感还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忍不住牵动着嘴角笑了一下。
甲板上又是“嘭”的一声响,他亲眼看到那北楚晋王一脚踹翻了孟不拙,一下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刘佳洛瞪大了眼。
他既觉痛快又觉不过瘾。觉得孟不拙死得太轻巧了。
他恨不得把孟不拙千刀万剐……
但那位北楚晋王显然没有耐心再理会孟不拙,平平淡淡地吩咐人把头颅挂起来。
刘佳洛又笑了笑,只觉心愿已了,强撑着他的那股劲也一下子散开。
他连再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于是闭上眼。
“你是谁?为何被绑在这?”有人问道。
刘佳洛听得出是晋王的声音,努力张了张嘴。
“谢……”
他很想把那句话说出来,但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好远好远,思绪也渐渐远去。
黑暗中,他似乎又见到了齐思平。
“齐兄!是你吗齐兄?我找到公道了,世间是有公道的!晋王不只是杀了孟世威父子,他还为武昌百姓讨了公道……齐兄……”
“晋王,这人失血过多,救不活了……”
王笑低头看去,见到那个死去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安详的笑意。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问秦山河的那一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假仁假义?”
这次,确实不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假仁义也好、圣母婊也罢,他最终庆幸自己做了这个选择。
虽然他没能阻止很多人的死亡,但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不觉得自己是在替南楚平叛,不觉得吃了亏……
大江千里水东去,王笑回过头,望向长江下游,似乎看到了从安庆、池州、铜陵……到南京,沿途百万人家,依然还在。
远客帆樯秋水外,残兵鼓角夕阳中。时清莫问英雄事,回首长烟灭去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