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睿五年十二月,年关将至,家家户户忙着采办年货,似乎已经渐渐忘却了这一年,所有发生在帝京城一切寻常与不寻常的故事。热门
三月,在西北一战中失去音讯的成王世子突返帝京,连带着回来的,还有那个传言里丧命于皇宫火海的世子妃。
五月,幼帝亲启了尘封数年的王府,成王司空震携久卧病榻的泠兰王妃回府,始终处于昏睡状态的王妃,那天动了手指头。
八月,成王广求神医,誓要将双目失明的世子医治好,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再去追究世子妃死而复生的缘由。
九月,一纸药方于夜半落于王府阶前,司空震着人再三确认,予司空翊服下。
同月,世子双目微可见光。
十一月,泠兰王妃于睡梦中安然离世,唯一遗憾的是,至死再未见到自己的女儿。
十二月,司空翊视力恢复,宋歌蛊毒解除。
看着帝京各家各户准备年货的那份高兴劲儿,司空震是打从心底里没情绪折腾。往年泠兰还在的时候,这些事儿都不用他操心,年三十下了朝回府,喝喝茶训训话,便能安心坐定了吃年夜饭。
可如今却不同了,放眼整个王府,空荡荡的,晚上起夜摸着枕头旁凉飕飕的被窝,整宿便再难入眠。
泠兰、翎儿、柯容、陆蒙、黑木、老何,甚至是温自惜。
那么多人,生生从成王府切割出去,空的又岂止是一个家而已
“唉”司空震这些年愈发爱叹气了,鬓角也添了许多白发,曾经素来挺拔的身姿,也慢慢开始佝偻。
司空翊站在前厅,看父亲的背影显得那么萧瑟,他揉揉眼,视线又清楚了许多。
他能看见了,但偶尔还是会模糊,可现在却分不清,到底是后遗症,还是泪眼迷蒙
身后忙忙碌碌的只剩下晋宵、珑锦和巧笙,当年西北征战以至于王府被封,府里的家丁连同管家老李都走了,偌大的园子,如今只剩下六个人。
“司空,”宋歌刚和珑锦两人对完账本,一转身却见司空翊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忍不住心下也叹了口气,“今儿都十二了,还有半个月就是年关,咱们让父亲也热闹热闹吧”
宋歌不会说话,也不能安慰司空翊让他放宽了心,毕竟家里出了这样子的事,谁也没法真的放下。
泠兰王妃的五七还有几天就到了,宋歌现在一边忙着这桩事,一边又纠结这个除夕该不该搞得隆重些,想让难得的喜庆冲刷王府些许的悲戚与沉重,又怕太过张灯结彩惹了司空震不快,也是对王妃的不敬。
她看看司空翊勉强挤出的微笑,心下又是一阵懊恼,怪她不会安慰人,这个时候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府里的事,最近就多费你操心了,”司空翊牵了宋歌的手,感受掌心微微的粗糙,“我出去一趟,晚点回来。”他细细摩搓了一会儿,淡笑着松开,随即转身出了大门。
宋歌怔了一会儿,缓缓将自己的手掌抬起,似乎他的掌心余温还在她手背上残留着。
是夜,宋歌揉揉酸疼的肩,一步步慢慢朝寝屋走去。
已是寒冬,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忽然便想起那些年的那些人。
如果他们还活着,此时此刻,是不是饿着是不是冻着是不是想到曾经或苦或甜的日子,彻夜难眠
如果他们已不在,黄泉下,是否能过得比此生安好一些
宋歌抬眼,惨淡的月光静静洒下,落了她满头,就好像,瞬间白首。
所幸司空,你还在。
所幸。
“那么冷的天,还不快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司空翊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宋歌,一件单薄的里衣套在身上,显得整个人很是精瘦。
他站在门口,伸手将一步之外的宋歌给拉了进来,屋里燃着暖炉,不知是熏香的气味还是他的气味,竟让宋歌觉得格外好闻。800>
“想什么嗯”司空翊顺手帮宋歌解了厚实的披风,两只手却依旧停在她领口处,看她发着愣,忍不住弯了唇角。
宋歌明知道心中所想若是说出口平白会让司空翊难受,可他在她毫不设防的情况下突然发问,自己第一反应,就是实话实说。
“想很多人。”她轻轻道,眸子里情绪恍恍惚惚,却在话出口后,渐渐清晰。
宋歌抬头对上司空翊骤然变深的双眼,苦笑一声道:“对不起,不该提的。”一语毕,忽觉眼眶微湿。
就算不提,又怎会忘记五年前的人与事
也许记着那些人与事的,只有他们这几个切身经历过的而已。
谁会知道,如今帝京城的繁荣熙攘,是建立在西北黄土下永远炙热灼人的烈血之上
谁会知道,当家家户户兴高采烈置办着年货准备着团圆饭时,又有多少人家,再无团圆
谁会知道,除了那些以身殉国的将士,还有一群名字不被史册记载、功勋不被众人所知的男儿,也在那一次里牺牲
比如,小瑞。
比如,温自惜。
比如,熊大。
比如真正的郑冲。
宋歌将手抚上心口,又把头枕在司空翊胸膛处,闭眼轻轻道:“如果可以,一直找下去吧。”她知道司空翊从未放弃过找人,不管是杳无音讯的司空翎,还是黑木他们几个。
就算心中无数次告诉自己,生还的可能几乎是零,但若一直找下去,那便还能抓着一丝希望,哪怕这希望,是自愿凭空捏造也好。
就像她一直相信,小瑞和温自惜没有死一样。
她始终亏欠着小瑞,可到头来还是没有将这份亏欠给弥补,若他死了,她会难受一辈子。
而温自惜宋歌贴着司空翊温热的胸膛,忽觉心安。
那日以为自己终究还是错信了他,却没想,他终究不会再要自己的命了。
温自惜的心,她懵懂,却也明白几分。
他的确瞄准了她的心口,也的确骗过了司空璟,因为后者不知道,宋歌是右心位。
司空翊将手轻轻搭上宋歌后背,一下一下温柔地拍着,就像哄孩子睡觉一般,“找,一直找下去。”他的妹妹,他的兄弟,怎能不找
成王府缺的不是郡主,是那个常年上蹿下跳不爱红妆的灵动姑娘,是会凑在宋歌耳边甜甜唤着嫂嫂的小姑子,是就算被冷漠相待无数遍却还是勇敢说着“我喜欢柯容”的女子。
缺一道倩丽身影,一张精致容颜,一声明朗浅笑,一个被阳光环绕的孩子。
而那年起,她的世界再无阳光。
成王府也不缺侍卫,缺的是十年前司空翊一个一个从深坑里挖来的苦命少年,缺的是全部拥有一段梦魇往事最后却明朗果敢的汉子,缺的是上阵杀敌不畏疾苦磨难的铮铮铁骨。
缺严肃时一声“主子”,调笑时同呼畅快,一道命令提刀走,半生相随永不弃的兄弟。
可惜,西屋再无人居住,蛛盘结,落了满室灰。
“还是把衣服穿上吧,”司空翊没有接宋歌的话,只是沉着眸子又将披风给她围上,眼底是化不开的阴郁寡欢,“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手轻抚过宋歌侧颊,掌心的粗糙时刻提醒着她,那五年他是怎样的艰难。
宋歌没有拒绝,看着司空翊将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包袱提上,虽然不知里头是什么东西,但看样子沉甸甸的。
左手拎着包袱,右手牵起宋歌,司空翊没有穿厚实的外袍,不等宋歌提醒他已经一步迈了出去,手上的力道大到她险险跌个踉跄。
左拐右拐,司空翊便带宋歌去到了后院,如今已入寒冬,兼之王妃去了之后,王府里常年再无人管着花花草草,与其说是后院,倒不如说只是一个空旷萧瑟只有一些光秃秃树桠的荒地。
后院的池水已经干涸,惨白月色下显得格外荒凉,那月光放肆铺在池底,司空翊眼一晃,就觉看到的,是满目的森森白骨。
比那月光还煞人。
比那寒气更刺骨。
然,掌心的温度,依旧在。
宋歌的手很软,但比不得当年柔滑了,指节与手掌的连接处,薄茧就像磕在他心上一般。
转身,司空翊叹口气,牵着宋歌往假山后头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