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声起,有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水牢。
水牢的侍卫没有拦下司空震和司空珏,如今帝京人心惶惶,皇帝已驾崩,但却因为国家大乱仍旧未出殡,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现在只想着敌军打到帝京来该怎么办,其他关乎社稷江山的事儿,压根儿没本事也没心情瞎操心。
皇宫的御军依旧日夜巡逻着,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浓浓的沉重和心不在焉。司空震在进宫之前给司空珏在成衣店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至于那张刀疤遍布的脸,他没有想方设法掩饰,因为此举,只会加重司空珏对于皇帝的反感。
出乎意料的,御军统领看到司空珏也没有阻挠,虽然当初这个男人在内宫和皇帝共处时曾生过行刺之事,可现在皇帝都驾崩了,成王司空震已经可以算是帝京的掌势人,他们愿意服从。
司空震却未因此而感到半点高兴,反而眉头愈蹙得紧,只低低唤了司空珏一句,随即便大跨步向皇帝寝宫走去。
皇后依旧在屋内跪坐在地上,依旧穿一身洁白里衣,依旧披散着青丝形容憔悴,她听到身后门开的声音,而后是两道节奏不同的沉沉脚步声,没有回头,只伏在棺木上低低道:“王爷今日还带了人来啊。”
她不是疑问的语气,所以司空震也没有接口,只沉声道:“请娘娘借一步说活。”
皇后肩膀动了一下,随即慢慢转身,看到司空震后面还站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微微怔了一下。那中年男子一直低垂着脑袋,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表情,皇后有些疑惑,但却没什么兴趣想去了解。
她的全部心思都在棺木里那个男人身上了,而他一去,她的心再无波澜,什么也引不起她的兴趣。
司空震将皇后邀到屋外,临出门的时候深深看一眼司空珏,可后者还是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唉……”司空震叹口气,转身将门阖上。
司空珏听到门关的声音,终于缓缓抬起头,认认真真盯了那棺木半晌,上前一步,将手搭在上面,轻轻一声。
“皇兄……”
皇后坐定在位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随后疲乏道:“王爷有什么想对本宫说的吗?”她虽这样问,但似乎并不想和司空震多聊,端了杯盏就去到软榻上,整个人斜斜躺了下去。
司空震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将它递到皇后跟前道:“娘娘看了便知。”
皇后本已眯起了眼睛,闻言缓缓抬眸,随意扫了下那张纸后,原本淡漠的脸上瞬间闪现一丝错愕。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这张纸上面,盖了国玺之印?
皇后一愣,下意识坐起身直了直腰板,伸手将司空震递过来的先帝遗诏拿到眼前细看。上面不是字,只能说是一些鬼画符,各种或横或竖的半笔字画交错呈现,赫然便是宋歌当初为了给王妃抄写经巧合下拿到并记录下来的那张薄纸。
“这——”皇后明确知道这是先帝遗诏,但可惜,压根儿看不懂内容。
司空震环顾四周,从一方桌案上取了文房四宝来,直接挽袖研墨,提笔便在宣纸上将那些鬼画符写了下来。他一口气写了三份,又从皇后手里将原来那份拿回,直接摊开在桌面上。
皇后下榻,凑到近处看,只见司空震将四份东西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摆正位置,一份压着一份,各自错开角度,有些笔画因此便连接在了一起,而有些却被遮挡。
皇后惊了惊,嘴巴不自觉张大,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份,急急拿手捂住口鼻,眉宇间却依旧是化不开的惊异。
司空震捣鼓完,皇后也已经将内容看得差不多了,她似有些难以置信,不停地将视线从遗诏上转移到司空震身上,又从司空震身上转移回遗诏上,最后才喃喃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她转过头,已是泪流满面。
司空震再叹一声,将摇摇欲坠的皇后扶到座位上,才低低道:“烦请娘娘,将这遗诏永远保密。”
皇后揪着袖管,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似艰难,也似无奈,更多的却是对司空震浓浓的愧疚。
“本宫代皇上,谢过王爷了。”说完,她竟欲起身跪下。
司空震赶紧拦下她,而里屋的门也恰在此时打开,司空珏仍旧低着头,慢慢从司空震跟前走过。
“遗诏的事,还是遵循先帝旨意便好。”喑哑的话音传来,司空珏踏着沉沉的步子离去。
光盛三十七年五月初六,成王司空震,拥兵自立!
东衡,御书房。
皇帝把手中的密信攥得紧紧,面上表情变化莫测,似乎在考虑什么重大事情一般,纠结着决定。
涟妃亲自端了一碗燕窝,屏退众人后独自进了殿,柔声道:“皇上,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皇帝抬头,低低应了一声后便把信给团了起来随手扔进香炉里,看样子并不想将国事告知涟妃,也就是当今东衡的皇后。
涟妃将一切看在眼里,脸上却还是不减笑容,只是把燕窝小心端到皇帝跟前,一边说着“皇上别总皱着眉,把燕窝吃了再想那些烦心事吧”,一边暗自将脚尖勾到龙案下。
“哎哟——”涟妃低呼一声,整个人往前一跌,竟直直往地上摔去,手里的那碗燕窝,毫无意外地全部倒在皇帝身上。
涟妃吃痛,却来不及揉一揉自己的脚踝,“啪”一声瓷碗掉地,调羹飞出老远。她惊恐地抬起头,想看却不敢看,只将视线停在皇帝的龙靴处,惶恐又焦急道:“臣妾有罪!臣妾有罪!”
皇帝皱眉,嘴抿成一条直线,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以及身下的一片狼藉,勉强压制住怒气道:“算了算了,皇后也不是故意的,朕不怪罪你便是了,”他说着起身,燕窝的汁水顺着龙袍滴了满地,虽然温度不高不至于烫伤,但现在已是炎夏,这么湿漉漉黏腻腻的在身上,当真难受,“朕去换身衣裳,你也别自责了,下去吧。”
皇帝说完便没有再去管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涟妃,只唤了殿外的大太监便急急忙忙走了,看得出还是动了气的。
涟妃抖着肩膀几乎伏在地上,一遍一遍说着“皇上责罚臣妾吧”,也是吓得不轻。然而,当皇帝一出御书房,脚步声慢慢消失,她才终于抬起头,眼底根本不见半分惧色。
待确定皇帝不会折返,她一跃而起,动作迅朝那香炉走去,也不管是否会烫伤自己,直接便掀开那炉盖,看到里头燃着火星的密信还未被烧尽,涟妃眉间喜色顿起,赶紧捏着信角便将它拿了出来。
皇帝是揉成团丢进去的,所以烧起来便会慢上许多,那密信除了外面一圈有些黑和边角翻卷之外,几乎还完整。
涟妃的心一阵狂跳,按捺住情绪将密信收进怀里,又从龙案上随便抽了一张白纸揉成团丢进香炉,待看到那纸团烧了起来,她才放心离开。
回到自己的寝宫,涟妃将自己关在屋内,慢慢将密信打开。
信是密探寄来的,里面有两个重大消息,一个是西庭皇帝驾崩之事,还有一个便是成王司空震在其皇兄死后数日便拥兵自立的消息。
涟妃看完有些怔,成王司空震,也就是当初他们东衡派去和亲的那个丫头的公公?
她若有所思,看这密信的内容,估计皇帝要选择帝驾亲征了。
西庭现在这么乱,东衡没有理由不趁着这个时候去掺和上一脚。
涟妃想了想,把密信送到点着的烛台上,看它一点一点燃尽,才唤了侍婢进来。
“寻一套东衡将士的军服,不要惊动任何人,要快。”涟妃淡淡交待,却把贴身侍女给惊在原地,不过后者没有询问原因,只低低应了声便出去了。
涟妃眯眼瞧窗外,她似乎已经为了这一刻,准备了大半年了。不管是谁,只要曾经伤害过她,伤害过尹公公,她都要慢慢讨回来。
而那个人,便是宋歌。
如若不是她当初一语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尹公公便不会无故枉死。宋歌只是嘴一张,到她这里便是命一条,还是她心爱之人的命。
但,天道轮回,一切因果都会得到报应,就像宋歌,她嫁到西庭,但骨子里永远都是东衡人,她终归要背弃一方,而无论是哪一方,都会让她痛苦。
苦到,生不如死。
涟妃笑,看天边乌云翻卷,喜上眉梢。
三日后,东衡大军出,皇帝亲征,士气大增,一路过沧澜踏姑祀,五月十五日,大军与司空祁以及孙适光会合,而那时,已是源城被破后的第五日。
五日前,淳于岸当着万众将士的面拆穿司空翊眼瞎真相,震了所有西庭将士,也震了宋歌,几乎是瞬间,士气大减。
五日前,帝京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了西北,随之而来的是成王司空震拥兵自立的消息,如巨石激起千层浪,司空翊不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出此等事情,沙场上直接红了眼。
五日前,消失许久的老何一身狼狈跑到了西北,他从来没有如此哭丧着脸过,但一开口却是“没有找到小郡主”,眼底是化不开的悲伤,宋歌扶着司空翊,可以感觉到他在努力支撑自己不倒下。
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西庭的援军,终于赶到了。
在淳于岸和司空璟破城之后围剿之前。
否则,血战数日数夜的镇关大军,只剩下区区三万余人的镇关大军,主将忽然失明并连连遭受打击的镇关大军,早该在司空璟和淳于岸的围攻下,全军覆没。
当源城城楼升起属于黄沙人的旗帜,当西庭的战旗被毫不留情甚至是鄙夷地砍断然后丢下城楼,是否可以说所幸司空翊已看不见,不然便又是一次深深的打击?
司空璟负手站上城楼,城内百姓一个也没有逃,因为他们记得镇关大军刚进城的时候司空翊说的话——以将印为证,源城将是司空璟和司空祁最后涉足之地!
可如今,虽说十万援军到,但源城已破,前有狼后有虎,西庭的一半,已经被司空璟收入囊中。
被绑起来的万余百姓都在城楼下坐着,由淳于岸在下面带人拿刀看着,司空璟独自站在城楼,眯眼瞧楼下青垨草原。
“世子妃,好久不见。”他说,第一句话却是对着宋歌讲,声音不大,字词却清晰。
宋歌一震,偏头不去看司空璟,只抓着身侧司空翊的手,越来越紧。
人人侧目看宋歌,看那个和将军相偎相依的少年,一直都以为将军有断袖之癖,却没想到那叫吴归的人,竟是成王世子妃?!她没有在宫廷一场大火里丧生,反而入了军营?!
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些,他们看到最前方自大军溃败之后便一蹶不振的司空翊忽然动了一下,茫然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黑木在左,宋歌在右,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似乎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的腥风血雨,司空翊缓缓抬起头,睁着茫然无神的眸子,直直看向司空璟所在的地方。刚才的话他都已听到,也能感受到宋歌抓着他的手有多用力。
司空翊苦笑一声,源城已破,幼妹已失,皇帝已崩,父亲……已自立……
他忽然觉得……很累。
“全军休整,勿攻。”司空翊说完,转身吩咐黑木带人直接在青垨草原安扎营地。
如今士气低迷,三万镇关大军和十万援军还未完全融合,贸然进攻只会事倍功半,倒不如原地休整,反正前有狼后有虎,是生是死是胜是败,不差一个时间问题。
司空璟并未因为司空翊的无视而愤怒,他只是挂着一贯的浅笑,下楼交待了亲信一件事,随后看了眼城楼下捆绑作一堆的源城百姓,眸底闪现一丝兴趣盎然。
五日后,东衡大军踏过沧澜进驻姑祀城,但却始终不曾进攻。
夜,无月无星。
主帐的灯火未点,宋歌行到帐前,守卫的看到她一时不知该称呼参将还是世子妃,只好转过脑袋尴尬地将帘帐掀起,咳了一声提醒里头的司空翊。
宋歌朝他们点点头,随即正欲抬脚进去。
“谁也不见,出去。”里头传来司空翊冷静到淡漠的声音,宋歌脚步一顿,停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硬着头皮道:“将军,是——”
“世子妃”三个字没有机会说出,因为司空翊冷冷打断他:“再说一遍,谁也不见。”
宋歌默了默,倒退一步对着倍感抱歉的守卫笑笑,“没事,我等在这里,他想见了我再进去,”宋歌不想为难守卫,兀自退到一旁,背手抬头望天。
守卫没有守卫,只是又轻轻把帘帐放下,宋歌听到两人叹了口气,她不语,盯着那无月无星的漆黑天际看。
司空翊不见自己,或许是因为他现在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将自己繁琐的心绪整理,也或许……是怕自己询问他的眼睛,是什么情况吧?
宋歌吸吸鼻子,努力抬头看天,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想要流泪了?
夜渐渐深了,西北昼夜温差大,虽说已是炎夏,但越近子夜,草原上的风露便越大,湿气沉沉的,呆在外头久了也容易感染风寒。
营地内灯火不亮,但宋歌的影子正好因着军灯无限拉长,直直映在司空翊的帐子上。
他看不见,却将目光投在那帘帐上,久久不愿离去。
似乎……这还是他第一次,将她拒之门外。当初的自己,是多么欢喜她的靠近,可现在,却不得不把她逼退,害怕她问起自己失明的原因,害怕她会露出自责愧疚的表情和语气,更害怕她看到如此颓废萎靡的自己,会失望,会难过,会沉重。
司空翊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沦落到家破国灭人亡的地步。
他起身,缓步走到帐前,却没有靠近,生怕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被现。其实,宋歌一定还在外面等着,他知道的,可一时却不知该这样面对。
大军岌岌可危,素来疼爱的幼妹失踪,素来敬重的父亲自立,他的心,也是会乱的。
到最后不过争个鱼死破,他不怕死,可他不想让宋歌也死。
或许,该想个法子让她脱身……
似有感应般,宋歌转过头,看那空荡荡的帐子,灯火昏暗,里头的人仿佛已经歇下。可她清楚,那么多事变,他不敢睡也睡不着的。而他的眼睛……也不知为何突然会变成这样,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突如其来那么多打击,该是难受得紧。
叹口气,宋歌将手伸入怀中,突然便摸到了那个一直带在身上的小瑞送的锦囊,她一愣,有些怔忡地拿了出来。
小瑞……在司空璟手上。
她不知道司空璟会做什么,但小瑞、温自惜还有6蒙、柯容,都是她和司空翊的掣肘,其实西庭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是否跌下就看司空璟什么时候推他们一把而已。
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宋歌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凑到军灯下展开欲细细地看,这才现原是当初还在成王府的时候,自己从东屋无意间翻到的那张抄录下来的鬼画符。
总觉得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东西,宋歌皱着眉,可无论她如何翻来覆去地看,也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小歌。”有人从身后走来,宋歌身子一僵,捏着那纸片慢慢转身,似有些不敢相信。
司空翊就站在几步开外,他眯着眼,夜色下宋歌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可却明显多了疲倦和苍凉,他微偏着头,用耳朵细细听着声响,欲辨别宋歌的具体方位。
“我在。”宋歌须臾回神,看他眉间笼着挥不开的阴霾,忍不住便疾走上去。
司空翊笑了笑,揽她入怀。
终还是舍不得她在风露中**,一路走来她够苦了,自己刚才怎么忍心将她拒于门外?
宋歌想问司空翊失明的原因,可忽然便觉得如何也开不了口,但他却似能洞悉她的心理,只将脑袋轻轻靠在她肩膀上,整个人微微佝偻着背,呈放松姿态。
“司空璟,蛊毒。”五个字,司空翊便再不愿多说。
宋歌一震,随之而来的便是怀疑。
当初只有她一人中了蛊毒,司空翊又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再者自己的蛊毒到现在都没作,为什么他却病到突然失明?既然知道中了蛊毒,之前温自惜给自己根治的时候,司空翊为什么不说?
问题接踵而至,可司空翊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只是轻轻揽着她,最后说了一句话:“别问,能治好的。”
能治好吗?司空翊笑,却是将这笑容埋藏在宋歌颈项。
命或许都要留在青垨草原,谁还管眼睛呢?
两人相拥,直到有守卫硬着头皮跑过来禀报:“将军,参……参将,”他觉得在军中,“世子妃”三个字实在是叫不出口,干脆一咬牙还是唤了军职,“源城有动静了。”
司空翊放开宋歌,脸上又恢复了淡漠,似乎这五日来,他像换了一种性子,沉寂到如古谭死水,毫无波澜。
“整队,出营。”
守卫说的“源城有动静”,其实并非是司空璟准备趁胜追击,而是源城城楼上,有人在捣鼓着什么。
宋歌和司空翊没有站得很近,所以一开始天还未亮,并没有看清司空璟搞得到底是什么名堂,可后来天际鱼肚白渐显,宋歌隐隐看到了一些轮廓,似乎……支起了高架?
待接着日头高扬,烈日慢慢开始烤着大地,宋歌终于看清了,那上面,还挂着一个人!
司空璟一直在上头,遥遥看着司空翊,再将目光投向他身侧的宋歌,唇角带一抹玩味。
“小瑞——”一向冷静淡定的宋歌,看到那城楼上高高悬挂而起的人,竟没有忍住,失声惊叫。
女子披散着头,挣脱身侧男子的手,不顾他的低声轻唤,朝前疾走两步。待看清那城楼之人确是小瑞时,她肩膀颤了颤,悲痛神色一闪而过,随即便是凌厉。
“司、空、璟!”宋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她始终微扬着脑袋,目光久久停留在小瑞身上。
对面,源城城楼上竖起了一根硕大的圆木桩,直径足有两人合抱般大小,最上端横向架着手臂粗细的木棍。一个垂头似乎陷入昏迷的瘦弱少年,两手被绑在木棍两端,腿脚也禁锢着,就这么在烈日下,高挂暴晒。
宋歌瞪红了眼,饶是小瑞低着头,她也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来。她曾因当初沧澜河畔一事对小瑞多有愧疚,也因此过誓,若还有相遇的缘分必再不会将他抛弃!
可现在,他与她之间距离不足半里地,却似隔着千山万水,她仍旧只能看着他受苦,半点办法也没有。
宋歌心中巨浪翻滚,并未注意到身后司空翊因她突然挣脱而去后,始终抬起伸在半空中的手掌,微微打开,等待她转身归来。
司空璟依旧在笑,就好像逗弄宋歌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他看天色尚早,不过晌午时刻,思量着或许还可以将这对于宋歌而言非同寻常的小太监再折磨一会儿,便勾着唇角淡笑道:“世子妃稍安勿躁,好戏还未开锣呢。”
宋歌清楚司空璟是个多么变态的人物,光是自己和司空翊身上的蛊毒一事便可看得出来,所以对于他口中所言的“开锣好戏”,只会觉得心上又沉重了许多。
“你不过是想夺这天下江山,为何偏要针对小瑞?”宋歌攥紧了拳头,咬牙恨不得将司空璟捏碎。
“不不不,”司空璟连说三声,那模样就好像生怕宋歌误会了一般,“我岂会针对一个是吗宋歌?”
这是司空璟第一次直呼宋歌名字,也让一直沉默不语的司空翊蹙起了双眉。
而他话音刚落,同时僵了身子的除了宋歌,还有那个被高挂的瘦弱少年。
太监……
模糊的意识,却因这两个字渐渐清晰起来。
那满是嘲讽的语气,那一听便可感受到的无尽鄙夷,似乎比当头烈日还令人晕眩上几分。
小瑞手指颤了两下,麻木的双臂立刻便有了酸疼的感觉,他努力想抬头,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全身的重量都吊在被绑在木棍上的手臂上,已经一天了,他原本身子骨就弱,如今再被西北烈日这么一晒,脑袋昏昏沉沉,陷入半昏迷状态已经许久。
他知道司空璟这样对待她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用自己来刺激宋歌。其实分析出这个理由的时候,他会担心因为自己而给宋歌造成任何掣肘,可不得不说,心底却还存着一分欣慰。
原来,我对于小歌的重要性,其他人也是知道的。
那么,是不是小歌真的,很在意我呢?
头顶烈日烤着,一身衣衫已湿,他只感觉太阳穴一阵一阵闷痛,就好像有人拿着锥子用力在敲一样,搅得他眉心也隐隐泛疼起来。
太监。
可耳边适才听到的这两个字,却比那锥脑之疼还要厉害。
其实,自己在她心中占着什么分量又如何呢?她如今身畔已有良人,再者退一万步说,就算未嫁,他也没有身份去逑。
自己只是一个太监,再爱,又有什么权利?
小瑞手指又动了一下,似乎想让胳膊的酸疼来转移心上难以言说的苦楚。他不敢抬头,也抬不起头,甚至只能将眼睛微微打开一条缝儿,让西北浓烈的艳阳,灼尽他眼角欲落的泪。
他知道的,宋歌就在城下,那样远远地瞧着自己。
已经如此狼狈,就让他保持昏迷不醒的姿态,哪怕司空璟一刀杀了自己,也不能喊出一声。
不想让自己成为她的负担,不想让自己的命成为司空璟拿捏她的把柄。
如果可以,他会尽力忍着,在无声中死去,告诉她……他不疼,她别哭。
应该,她还是会哭的吧?
小瑞迷迷糊糊地想着,嘴角不经意间扯了扯。
小歌,我希望你别哭,但你若真的哭了,我想,我还是会很高兴。
司空璟站在一旁,将小瑞的动作尽收眼底。这个小太监不同于乐明夏和6蒙可以对宋歌造成的冲击,他将是宋歌心理防线崩溃的主要因素,而接下去就看自己,怎么好好利用了。
宋歌双眼血红,握拳瞪着司空璟的时候,几次都觉呼吸不顺,她明白司空璟如此折磨小瑞就是为了让自己愤怒让自己疯,可她潜意识里还是无法平息情绪。
司空璟已经在言语上刺激她了,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宋歌不敢想,身后十几万西庭兵都看着,如果司空璟再要如此侮辱小瑞,她……一定会丧失理智地拼命!
司空翊自打源城被破和帝京消息传来后,便瞬间变得沉默。打击突如其来,他的世界仿佛实实在在陷入了黑暗,刚才宋歌挣脱他的手,司空翊真的感觉……慌了。
他从来无惧,二十载人生永远肆意潇洒,就算几日前忽然失明,他也没有如此心惊过。可现在,一向为国为君为民的父亲拥兵自立,打小疼爱没有出过远门的幼妹无故失踪,他似乎,也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坚强。
宋歌,你……别走。
女子依旧怒瞪着城楼上的司空璟,并未注意到身后眉目萧索的男子,多怕她适才的撒手,会是永恒。
“爷,你当真……看不见了?”黑木站在司空翊身侧,刀疤脸上泛起难过的神色,他几日前刚到西北的时候,还以为司空翊是在对战时伤了眼睛,却没想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司空璟。
司空翊摇摇头,一身肃黑将军服上满是血迹斑驳,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嗯,别吵,”司空翊没有过多回答,只是抬了抬手示意黑木不要说话,他现在对于一切外界的感应都基于听觉,不能出任何差错,“司空璟用小瑞威胁她吗?”
黑木不认识小瑞,但也明白司空翊的意思,遂叹口气附在他耳边道:“现在就架在上头,没动手。”
司空翊低低应了声,又抬眼看前方。
青垨草原几百里暴露在烈日下,十几万西庭将士列兵而立,人人顶着那灼烧般的艳阳,静待司空璟下一步动作。
是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司空璟会有所举动,一个势必要将他们击垮的举动。
时间流逝,烈日下的无声等候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估摸着司空璟也有些不耐了,日头还未下去,他便从城楼上特意摆着的那一方太师椅上起身,笑看楼下。
“司空翊,”他说,状似无意道,“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边城被破的场景吗?”
满意地看到司空翊身子震了震,司空璟的笑容渐渐放大,目光从那三万镇关军身上慢慢扫过,语调悠悠道:“噢我忘了,边城被破时,各位似乎都不在场呢。”
他以一声轻笑收尾,却让司空翊以指节咯咯作响为开场,激起满腔怒意。
身后数万西庭兵,不管是当时就在西北的,还是几日前刚刚抵达的,每个人脸上都是怒到极致的表情。如果不是主将未下令,这些谨遵军令的铁骨男儿,早就不惧生死地冲上去了。
司空璟很会挑起众人的怒火,他现在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乐得把西庭将士的心志和神识搅乱,他们越乱,他便越容易不战而胜。
宋歌原地怔了怔,须臾转身看司空翊,她刚才只顾着小瑞的生死,现在才现,司空璟一番话竟让他白了脸。
“司空……”宋歌倒吸一口凉气,将手递回,能感觉到他掌心微微渗出的薄薄冷汗,那紧抓她的手力气之大,几乎将她捏得生疼。
司空翊脸色惨白,司空璟的话他很清楚,他甚至隐隐能猜到,对方接下去要做什么。
如果真是那样……他闭眼,将眸底痛苦之色尽数吞没。
宋歌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她能做的,就是用力回握司空翊的手,然后,转头继续瞪着司空璟。
她明白了,司空璟的出言挑衅,不过是为了让司空翊甚至众人回忆起边城北被破时的屠城惨状。尽管当时他们都不在场,无法淋漓尽致地感受到那冲击视野的惨烈,但正是因为不在场,正是因为他们的迟到和来不及,让边城万余百姓和一干热血将士以身殉国,死无葬身之地。
那是司空翊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痛,也是西庭兵刻在心头永生难灭的疤,一旦揭开,锥心刺骨。
宋歌心愈低沉下去,她了解司空璟这个人,光是口头的刺激并不会让他满足。一个几乎让西庭将士痛到呼吸困难的伤疤,他怎么可能只是轻轻揭开而已?
他会撒盐,甚至会抽刀在这伤口上再狠狠来一下,直搅得你痛彻心扉,几欲成魔!
宋歌眉头紧紧一皱,再看司空翊时,忽然对于他的失明有了一丝庆幸。来不及多想,宋歌几乎是瞬间就抽手扑过去,两只手对着司空翊的耳朵便要捂。
“呵……”司空璟在城楼看得一清二楚,淡笑响起得很快,声音也比宋歌的动作早了一步,“司空翊,当初屠城你未看见我深觉可惜,今日必不会再让你错过。”他话音刚落,转身挥手。
宋歌的动作僵在半空,因为司空翊已经抬掌,将她虚虚挡在一步开外,“让我听,”他三个字说得慢,却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宋歌看他,素来飞扬的眉峰已垂下,素来挑起的唇角更是紧抿成线,连他一贯挂着的狡黠的笑,都已不复存在。
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倨傲?
宋歌鼻头一酸,固执地又将手伸过去,快要够到司空翊的耳朵。
“不,你受不了的。”她很明确地表示着自己的态度,甚至没有隐瞒,因为司空翊心里也清楚,司空璟将要做的,是什么事。
“我受得了,”司空翊笑了笑,掌下稍稍用力,轻易便挥开了宋歌,“小歌,老天已经善待我,我看不到,便也不回……那么痛苦。”
你还是会痛苦!
宋歌快要将心底这句话给吼出来,可还是忍了。
司空璟却不会管这两人,看到宋歌努力想去给司空翊捂住耳朵,忍不住轻嗤一声,也不知是鄙夷,还是羡慕。
“淳于,挑个汉子上来。”司空璟拍拍袖子施施然坐下,不多时便有黄沙人将一个被反绑着双手的源城百姓推到了城楼上。
“小歌,你告诉我,把你看到的,全部告诉我。”司空翊上前一步,薄暮下他素来挺拔的身子从背后看竟有些微微弯曲,那脚步顿住,一跨便沉重。
宋歌片刻未说话,眼睛忽然有些迷蒙。
“男子,八尺有余,反绑双手,堵嘴,被押在石垛上。”宋歌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道。
那是个膀大腰圆的农家汉子,远远看去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惊恐。
司空璟一直勾着唇角在笑,看了那汉子一眼后淡淡吩咐:“把嘴里的布拿掉。”
宋歌心又一沉,几乎是同时,那城楼上的汉子立即便爆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哭喊:“救命啊——俺不要死——”他是真的怕,似用全身的劲儿在吼,嗓音很容易能听出嘶哑,一句喊完紧跟着再继续喊,字字冲击着城下众人的神经。
司空璟面上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只笑着听了一会儿便淡淡挥手道:“吵。”
司空翊自那汉子喊出第一个字便呼吸急促起来,而对方见大军没有要攻城甚至要救他的意思,越是怕便越是喊得急。
“大将军您说好的不让俺们有危险的啊!您不能不管俺们啊!”汉子的胆儿挺小,被两个比他瘦弱上许多的黄沙人押着,愣是一动都不敢动,只是声泪俱下地哭喊,搅得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特别是司空翊。
他忽然神思开始飘,想着当日边城被破屠城时,那些无辜的可怜百姓,是不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