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明夏死死地瞪着司空璟,后者却似浑然不觉,只慢悠悠端起茶盏,笑意盈盈道:“坐啊。”他挥袖指了指下座,那里放着一把太师椅,椅背上随意搭着一张地图。
乐明夏不语,站了半晌终于向前走了一步,却没有坐下来,反而定在司空璟面前一步之遥,嗓音低哑:“你用什么控制了我。”
她的语气不是质疑,不是控诉,是满带讥讽的笃定。
司空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隐瞒她,反而施施然抱臂,整个人向后舒服地靠着,闻言缓缓抬起眼皮,嘴角依旧挂着笑:“那还有什么重要的呢?反正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不是吗?”
乐明夏猛地肩膀一缩,头皮瞬间觉得麻,整个人就好像被从头到脚灌了一桶凉水,起了全身的战栗。
自昨夜清醒过后,她一直试图在回避那似真似梦的记忆,可现在司空璟一句话,将她全部理智击溃,眼前仿佛刹那便出现铺天盖地的红,那女孩毫无生气地躺在她身前,鲜血泛着热气,在地上汩汩冒着泡。
“你……”乐明夏咬牙,贝齿嵌进了薄唇,苍白上出现猩红血滴,“不是人。”半晌,她长吐一口气,艰难寻到一个可以形容司空璟的词儿,整个人却似被掏空了一般,就这么软软倒地。
司空璟偏头,余光淡淡扫过地上无力跪坐的少女,唇边笑意渐失。
他不说话,听到远处有脚步声渐渐逼近,眸子动了动后忽然开口。
“你知道,被下蛊的人,会有什么结果吗?”司空璟声音不大,语气也淡如烟雾,目光投到乐明夏身上,耳朵却听到外头脚步声忽停。
乐明夏始终低垂着头,两只手揪着自己的袖摆,闷闷的话音传来:“你在我身上……下蛊?”她语气不见恐惧,只是多了一丝冷漠,“我到底于你有什么好处?你觉得还能拿我牵制住6蒙?”
帐外有人呼吸一窒,司空璟微微一笑,乐明夏却浑然不知。
“为何不能?”司空璟反问,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他的目的给揭露。
“呵,”乐明夏冷笑,却未抬头,“你令我逼做军奴,于6蒙,我无颜面对;你迫我对宁儿动手,却告诉我宁儿的哥哥如今正在源城!”乐明夏紧握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拳心,“你不给我留任何余地,将我和镇关大军的关系推到冰点,你让我不得不选择留下,逼我,也是在逼6蒙!”
司空璟抚掌,“看得倒透彻,”他眯眼看帐外那一抹模糊的身影,话却是对着乐明夏,“所以,你的决定呢?别妄想着一死百了,我有办法让你以比死痛苦万倍的方式活着。”他语气忽凛冽,杯盏重置回桌案,盏底出清脆的一声“砰”。
乐明夏抬眸,眸底血色一片。
她笑,面带冷漠。
“放6蒙走,我帮你。”
司空璟瞥见那身影震了震,语调轻松,“我要用你牵制6蒙,更要以你作诱饵换温自惜来寻他妹妹之仇,你不过是个牺牲品,如何帮我?以何帮我?”他翻掌,状似随意地看着自己十根修长指头。
“十万东衡铁军,放还是不放?”乐明夏面无表情,语气沁了寒意。
司空璟动作一顿,缓缓抬头。
帐外忽有动静起,司空璟回神,本以为是6蒙要闯进来,却没想到一声惊呼先响起。
“将军!起火了!”
起火?
是的,司空璟想,一丝笑意忽然弥漫。
交待眼线和温自惜对好的信号,便是……起火。
乐明夏不动,只抬头盯着司空璟,似在等待他的回答。
司空璟眸子深邃,外头的将士也在等待他的命令。
“清点兵马,半个时辰后,出战。”他道,眉峰微扬。
“所以……”乐明夏开口,还未来得及说完,帐子忽然被人掀开,男子一身肃黑,抿唇站在身后。她未回头,可不知为何,那人的气息她却可以感觉到,就算不回头也似乎能记起他的模样。
“你回不去了,”6蒙道,嗓子已哑,盯着乐明夏的后背,目光灼灼,似要将她燃尽,“我也回不去了。”
从始至终他未看司空璟,而乐明夏,也从始至终未转身。
直到最后,司空璟云淡风轻从两人身侧经过,准备出战之时,6蒙忽然低低开口。
“你以为捏住了主子的软肋,便可手到擒来了吗?”
“殊不知,有些人就算被捏住软肋,也没那么容易制服。”
“或者,我这根软肋,随时会自断。”
源城。
司空翊从城楼上急急忙忙下来,面色沉得比这夜还要黑上几分。嘱咐好城楼上驻守的参将,他跨马带着百余将士紧急回了军营。
宋歌没有跟着,只站在城楼远远观望青垨草原上那灯火通明的军帐,不知为何,今晚总是心悸得厉害。她垂,丝从盔甲里滑出,在侧脸上投下一抹阴影。
城内……她没有想过会出事的,毕竟当时十余万将士都在此地,除了温自惜。而他,又是她和司空翊信得过的,在这时候给军营放火的除了那传说中的奸细,宋歌还真想不出能有谁。
总不可能是温自惜。
“唉……”宋歌叹气,转头问旁边的将士,“源城有几个城门?”
那将士回答:“三个,这里一个,东边一个,还有后城处一个,不过后城出去就是山,司空璟绕不到那里来进攻的。”
宋歌应了声,其实倒不担心司空璟从后城进攻,只是她在想,突然起火一定是那奸细所为,扰乱大军军形之后他若被现必定得逃,此处正对青垨草原的城门他决计不会来,东门也安排着将士,除此之外只有后城的城门最合适不过。
如果他从后城离开,进入大山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寻到的。
“后城有安排人手吗?”宋歌问。
那将士点点头,“将军一直都安排着,吴参将不用担心,”他刚想继续说,城下忽然有人急匆匆跑上来,附到那将士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随即又急急忙忙跑了下去。
宋歌注意到对面的将士面色白了白,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一惊,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紧紧拉住了他。
“生什么事了?!”宋歌沉声问,引得两边谨慎注意着青垨草原动静的人纷纷回头。
那将士嘴张了张,怕引起军心动荡,干脆一咬牙拉着宋歌往城楼下跑,待站定才气喘吁吁焦虑忧愁道:“火势太大扑不灭,顾军医和你们帐内那俩小子都失踪了,将军……将军……”
那人忽然说不下去,额头上满是淋漓大汗。
宋歌呼吸都停了一下,“司空翊,怎么了?”她手心突然也冒出了汗,顺着指尖滴落,酥酥麻麻的,那是紧张的感觉。
“将军……”那将士闭眼咬牙道,“救火的时候没看到军灯落下,砸了脚踝晕过去了。”话音刚落,他睁开眼,眼前人影一闪,宋歌已经冲了出去。
“哎——”他来不及叫住她,宋歌也一瞬间理智被吞没,没有现那将士一句“砸了脚踝晕过去了”逻辑有些奇怪,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将士的叫喊被淹没在外头忽起的战鼓声中,宋歌疾奔的脚步顿停,半途站定,僵硬转头。
司空璟,出兵了。
回到那时,小瑞睁着恐惧又茫然的大眼,看看地上鲜血淋漓的郑冲,又看看那渐渐变旺的火势,最后将目光投到那已经消失不见的黑影处。
须臾,他抬头,眸中坚毅顿生。
郑冲伤得那样重,他不会医,也医不了。
温自惜是奸细,他不会武,打不过也抓不住。
大火瞬间起,军营若烧了,十余万人一个都活不了。
很明显,他该选择最后一个,救火。
小瑞咬牙,转身将倒在地上的军灯踢开,踩掉上面还燃着的蜡烛烛芯,距离此地最近的水源来回也需要时间,他想了想,干脆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紧紧包在两个拳头上,打算赤手空拳去灭火。
火势还未起来,只燃了那帐子的半边矮角,小瑞被烟尘呛到,连声咳嗽,眼角渗出了泪水。他一心看着前头的火,并未现身后,有人影在缓缓站起。
那是一道沾染着满身鲜血的人影,适才还倒地不起,如今却似午夜鬼魅幽灵般慢慢站立。
他松开一直捂着腹部的手,手一点点举起,对着毫无察觉的小瑞后脖子处,突然狠冽劈下!
小瑞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出,就软软倒了下来。
那时,温自惜还未退远,他清楚看着郑冲像个没事人一样将衣衫随意扯掉丢在地上,却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赶去救小瑞,也没有将那大火给扑灭,他只是沉默须臾,转身往后城走。
他才推断出那内鬼身上染血的衣袍来不及丢掉一定还穿在身上,却没想到郑冲借力打力,将内袍翻个身穿在外头,夜色正浓军灯昏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郑冲佯装受伤骗过小瑞,趁他不备击晕过去,自己不能在此地和他对上,毕竟司空翊的人,很快会赶到。
原来,郑冲才是那个奸细。
温自惜凛眉,无声退走。
后城,城口,一排十数人整整齐齐倒在地上,颈项里一道细长口子,血迹已干涸。
一人慢慢从街头走来,步子沉重,一下一下闷闷踏在地面上,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瘆得慌。他右手似拖着什么东西,摩擦声“咯吱咯吱”,闷重又诡异。
半晌,他走到城口,冷眼打量着地上的尸体,又抬眸扫视了四周,忽然松了右手。“啪”一下,一个人从他手里落到地上,瘦瘦小小的,已陷入昏迷。
他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大街低低道:“出来吧,你不是已经知道是我了吗?”
夜风呼呼吹过,卷起一地烟尘。
小瑞在地上眼皮动了动,却始终未醒过来。
片刻后,有脚步声从小巷深处传来,和先前一模一样的节奏,沉重而缓慢。
温自惜从黑暗里走来,一身墨黑军服,和那人相同,唯一有差别的便是,温自惜的军服干净如初,而那人身上,却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郑冲,原来我还怀疑是小瑞,没想到竟会是你。”温自惜语气没有波澜,眸子却深邃。
那人转身,将侧面留给温自惜,却眯起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后城城口,一抹淡笑从嘴角散开,衬得那平凡的脸忽然生动起来。
“人都是你杀的?身手不错。”郑冲不回答,只淡淡看着地上的尸体,似评头论足般欲和温自惜探讨一番。
温自惜紧了紧拳头,“你在军中装了那么久不会武功,竟是一点破绽没有露,”他说完觉得不妥,冷笑一声又改口道,“不,其实打从武城开始,或者换句话说,打你跟随熊大自西北而来开始,就一直在装吧?”
真是想不到,这样一个平凡到丢在人群里几乎淹没不见的普通青年,能处心积虑那么久,只为今日一举?
郑冲不置可否,耸了耸肩皮笑肉不笑道:“还行吧,或许你该去问问司空翊,假扮一词,于我来说不过家常便饭。”他转头,眸中泛着诡谲。
温自惜心一动,忽然觉得他此刻像极了一个人。
“怎么,觉得熟悉了?”郑冲摇摇头,眼底满是可惜,“太晚了,没机会了。”他说完,勾身单手拖起小瑞的腰,一把扛到肩头,而温自惜猛然现,郑冲的身量,竟似乎比先前高了许多。
“活动活动筋骨,这两个月可憋坏了。”郑冲伸手,骨骼“咯咯”作响,他又伸腿,继而扭动脖子,温自惜听着那一声声骨骼错开的骇人声音,脑海里盘旋着两个字——缩骨。
“你不是郑冲。”半晌,在郑冲一边扛着小瑞一边活动开身子的时候,温自惜说了一句话。
“你从武城开始跟着我们,还是在源城的时候被替换了?”温自惜上前一步,掌下微沉气。
郑冲当然能感觉到温自惜随时会出手,但他并不在意,只自顾自往前走,城门一步之遥,他还得感谢温自惜为他扫清路障节省了时间呢。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郑冲站定在城前,因为他知道,再不回答温自惜便会选择直接出手,“你和他一样,都得跟我走。”他拍了拍小瑞,意思是温自惜也要和他一起去到司空璟那里。
温自惜挑眉,“但若我可以杀了你,救下他呢?”他想,他或许知道眼前的“郑冲”,到底是谁了。
郑冲眉眼愈淡了,只冷冷说了一句话:“那你便试试,反正城内火已起,主子的大军早该出,司空翊命在旦夕。”
温自惜一怔,忽然咬牙怒道:“你是司空璟手下亲信!”
他话音刚落,右手已呈爪状狠狠探向郑冲后心,力道之大,几乎想直接掏出他的心脏。
郑冲不转身,直接一个滑步避到旁侧,扛在肩膀上的小瑞就势被他甩了起来,当作武器冲着温自惜面门去。后者一个弯腰,出脚攻击郑冲下盘,招式狠辣。
“对,我还和你们同吃同住,甚至知道世子妃,并没有死。”郑冲笑,那笑却森然,冷入骨髓。他单手扶着小瑞,另一只手趁着温自惜愣之际凶狠朝着他腹部抓去,这一招并非退无可退,温自惜只要一撤步,很容易就能反守为攻。
然而,郑冲突然将肩膀上一直扛着的小瑞朝温自惜扔去,手却依旧未停,甚至更加重了力道。
温自惜瞳孔猛地一缩,手在半空停顿了须臾。
郑冲杀招不减。
若他退,小瑞落下来恰好处在郑冲攻击范围内,被以掏肠之力一掌拍到的人,一定会是小瑞。
若他不退,这一掌,就是落在他自己腹部。
犹豫不过一瞬间,温自惜想,或许救下小瑞,也算作对宋歌一丝愧疚的补偿吧。
他后撤的脚步一顿,翻掌接上郑冲那来势汹汹的一招。
“不会让你死的,你有大用。”郑冲竟还能在如此胶着的情况下摇头,一旋身擦过温自惜手掌,拍到他肩胛处。
“嚓——”一声清脆,温自惜眉头顿皱,闷哼后强自接住小瑞,两人齐齐倒地,小瑞的身子重重压在温自惜胳膊上,断骨愈严重。
郑冲落地,轻巧弹掉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看着温自惜瞬间苍白冒着冷汗的脸,淡淡道:“不自量力。”
他一脚踢开城门,灰尘扑了满脸,郑冲低低咳了两声,转身将依旧昏迷和快要陷入昏迷的两人一左一右扛起,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
司空翊晃了晃脑袋,脚踝处刺痛顿升,他龇牙,还未来得及撑着椅子扶手坐起,帐外跑进来一个人,语调慌张道:“将军!司空璟大军攻来了!一万黄沙骑兵打前阵,箭都射上城头了!”
司空翊脊背瞬间一直,来不及管其他直接道:“叫外头的人别灭火了!能搬走的东西先搬走,其他人全部城楼集合,应战!”
“是!”那人领命而去,脚步声“踏踏踏”颇有节奏。
司空翊起身,眼前泛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诡异。
为什么对脚步声的节奏感如此在意?
他一愣,脚踝有些疼痛,下意识将手撑在旁侧的桌案上,可是“啪嗒”一声,有东西被碰倒,随即是“嗤”一下,似烛火扑到地上灭掉的声音。
司空翊再次一怔,半晌,直到外头激昂的战鼓声响起,有将士一声怒喝“杀敌去”带起儿郎们满腔热血沸腾,他才回神,缓缓伸出手向前探了一下。
帐内……原本点着灯?
可是……为什么还是这样黑?
……
宋歌僵在原地,须臾咬牙又折回,噌噌噌几步爬上城楼,夺过一人手中的千里眼向青垨草原望,只见夜色下那大军高举火把,竟不是要突袭,而是强攻!
领头的人宋歌不认识,但看身型如此高大,不出意外应该是黄沙领主淳于岸,至于袭城、柯容、6蒙甚至司空璟,一概未见。
宋歌恨恨将千里眼丢回给那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他的胳膊大声道:“派人去后城!快去!”
那人一愣,没明白宋歌的意思,断断续续道:“没有将令,我们没有擅自调动军权的权利。”
宋歌恼极,都这时候了还拘泥于规矩!
源城突起大火,温自惜、小瑞、郑冲又无故失踪,偏巧司空璟就挑着这时候进攻了,这绝非巧合,这是预谋!
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又一转身下了楼,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城跑,半路遇到列队往城楼赶的十余万将士,她未在军前见到司空翊,正想拉住一个人问问,可是转念想到情况紧急,刚才那人说了没有将令大军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既然都往城楼赶,想必定是司空翊下了命令。
他应该没事,宋歌这么安慰自己,脚下一步不停往后城跑。
如果不出意外,那奸细定是从后城逃了!
温自惜、小瑞、郑冲……宋歌一边跑一边闭上了眼睛,是不是这三个和她一路走来的人里,就有那个内鬼?那个背弃她和司空翊的人?
不知不觉就离后城口近了,宋歌在街角停下步子,远远看着那大张着嘴似要吞没整个寂静黑夜的城口,有血腥味传来,淡淡的,飘散在空气中,不仔细闻并不能察觉。
但宋歌经历了那么多,嗅觉较之前敏感许多,几乎瞬间便神经一紧,拳心冒汗一步步往前走。
她多怕,会看到熟悉的人倒在那里,胸膛再无起伏。
近了,更近了,宋歌猛地出了一口大气。所幸,不是他们。
倒地的是十来具穿着军服的尸体,每个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辙,瞪着空洞的眼睛,恐惧和惊骇在眸底沉淀。
宋歌看那大开的城门,再低头观察地面,有错乱的脚印,那是习武之人沉下气力后才会遗留的。宋歌蹲下身,片刻后确定,至少有两人在此处打斗过。
她眯眼抬头,不及多想,“咚”一声,沉重的战鼓响起,远处兵戈之声似要吞噬这无边黑夜,一声响亮,震了山河。
起身,宋歌站在路中央,眉宇间愁色顿起。
与此同时,司空翊独自走在城内大街上,微低着头,一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他现在才知道,此前经常出现视线恍惚,甚至在和司空祁一战中差点因此被钳制的原因,竟是因为……蛊?
他总以为蛊毒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却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温自惜一直有在给他和宋歌熬制解蛊之药,但他当初强行种下蛊苗的方式不正确,很多地方便容易出差错,不幸中的万幸便是,至少目前为止,宋歌还没有任何事。
司空翊抬头,眼睛却是闭着的。
他侧耳听两旁动静,再慢慢睁眸,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不同于子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那是一种仿佛你的整个世界都被黑暗笼罩,气氛沉寂得快要窒息的感觉。
如鱼离开了水,恐慌到只能一刻不停地粗喘。
习惯。
司空翊用短短的一段时间去习惯眼前的黑暗,待慢慢沉下心,他大踏步往前走。源城到底他也生活了半个多月,仅凭着熟悉感,他还是能很容易便独自走到城楼处的。
现在战局紧急,什么特殊情况都不能生,否则便有可能影响军心和士气。
司空翊想,这次怕是不能一马当先率兵军前了。
这一仗,不得不放手交给那群年轻的少年,那群一身铁骨的儿郎。
而他,只能退在后头,遥遥相望,却望不到任何。
因为,他瞎了。
……
宋歌回到城楼,见司空翊已经高坐马上,她绕不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依旧宽广伟岸,只是那肩似消窄了下去。
“开城门,出兵。”司空翊淡淡道,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不知在盯着哪里看。
“吱呀——”源城的城门颇为沉重,两侧十余人将门缓缓推开,映入十余万将士眼帘的便是已经陈列完毕的司空璟大军,只不过为的是那黄沙领主淳于岸,大刀阔斧地坐在马上,嘴角挂着骄傲的笑。
司空翊看不见,所以便没有任何反应。
“摆圆阵,盾手在外,弓箭手在内,骑兵另分二翼,从侧露护住圆阵。”司空翊淡淡吩咐,听语气倒颇为沉静。
身侧一个参将一愣,下意识道:“将军,此阵是否太过保守了?”司空璟的大军人数比他们多了太多,这时候再采取防守军阵其实讨不到半点好处,况且黄沙人善骑射,盾牌压根儿也护不住多少,倒不如放开了去拼,或许还有胜算。
司空翊不答,只有重复了一遍,表明他的坚持。
“是!”参将一凛,还是遵循将军的意思,随即一挥手高声道,“众将士听令,扬我君威!护我西庭!”
“扬我君威——护我西庭——”众人高声齐呼三次,然后便沉默下来,静静等待司空翊号施令。
司空翊顿了片刻,道:“大军先行,我在后方观军。”他说完,扯了扯缰绳,马儿听话,蹄子轻踏了两步,慢悠悠向后撤了撤。
参将再次一愣,十四万将士也齐齐怔住,不由抬头看那最前面如战神一般高坐的男人。
上一次对司空祁,将军不管是攻还是守,都在队伍最前方,今夜是怎么了?惧战了?
众人都觉得有些奇怪,习惯了司空翊和他们并肩作战,他突然提出要退守军后,大家反而有些无法接受,虽然很多将军,开战时永远都在后头观战。
可司空翊不一样,谁惧战都不该是他啊。
饶是心中碎念再多,军令如山,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怎么着?
参将硬着头皮代司空翊了命令,大军便暂时收了腹诽,铁蹄踏响山河,裹一身肃杀之气朝城外去。
司空翊感觉到后背有一道目光长久注视着,他知道那是宋歌,可不知为何,此刻他竟有些不敢面对她。
他强迫自己用心听那马蹄声,然后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控制着马儿跟上队伍,缓缓跟在最末端。
大战在即,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已经……看不见了。
否则这仗,还怎么打?
宋歌目送司空翊慢慢出城,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跟他说,想嘱咐他一切小心,想问问他刚才是否受伤,可临到出兵,她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你……可也会害怕?
城口上还有三两个驻守的将士,城内百姓都已被惊动,全部来了城门处。宋歌独自站在城下,背靠着墙,慢慢隐入黑暗。
片刻,杀声渐起,宋歌突觉一阵心慌,就好像预感到会生什么一样,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像被扔上岸失去水源的鱼,须臾便会窒息。
额头出了一层一层的汗,冷的,热的,交替。宋歌伸手随意抹掉,抬头听外面阵阵厮杀,战鼓已竭,她却没有勇气上城楼去看上一看。
城内有人在跑来,还未到近处宋歌已经听到了他的谩骂:“该死的!该死的!奶奶个祖宗!”
熊大看到宋歌半蹲在城楼下,身体抖成了筛子。
“哎!”他大叫一声,喘了一口气道,“温自惜和小瑞,都被郑冲给带走了!”
宋歌一惊,霍然直起身子,“怎么回事?!”她急问,“郑冲?怎么会是郑冲?”
“我哪知道啊!龟孙子和我打小一起长大,啥时候做了叛徒我还真没现!该死的!”熊大连声骂着,看得出是真的愤怒,“我去后城本想找温大夫的,结果绕了一圈没找到,听到城门口有打斗声便想赶去看看。”
熊大顿了一下,似觉得想起便生气,“龟孙子敲晕了小瑞,还把温大夫打伤了,一口气扛了两个人出城,力气格外大!”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突然皱了皱眉,“不过……”
“有什么快说!”宋歌一把拉住熊大,眸底沉如水,“是不是哪里不正常?”
熊大点点头,“对!那孙子讲话似变了个人儿一样,我不敢凑太近,隔着两条巷子听了一会儿,就觉得那语气格外森凉,而且他似乎还称司空璟为主子,你说他是不是打小就预知到了会遇见你们,埋伏了二十多年啊?”
宋歌突然松手,整个人瞬间没了力气。
“那不是郑冲,”她说,突然觉得有一种……失去一切的感觉,“那是袭城。”
……
司空翊遮手眯眼,满地尘土飞扬扑在他脸上,空气中混杂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刺激着每个人的感官和神经。
他看不见,不知道现在地上到底是司空璟的人还是他的人躺得多,只是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些熟悉人的声音,嘶吼的,闷喊的,哑斥的,怒骂的,每一个都是那么大声,灌进他的耳朵里,再传进大脑深处。
司空翊一直端坐马上,偶尔神情一动,抽刀将奔到自己身侧的敌军给利落砍杀。只是他始终没有挪动位置,神情淡淡的,这在将士们看来心中并不好受。
淳于岸也现了司空翊的古怪,他冷冷瞧着他,刀一横暴喝一声,一个镇关将士应声倒地,脑袋直接从脖颈上飞出,断截面光滑而平整。
头颅骨碌碌地滚,须臾便湮没在马蹄下,连血都瞬间被黄土覆盖。
淳于岸抬头,直接将刀背抽在马屁股上,战马吃痛,一下子奔出老远。他直冲着司空翊去,虽然后者在圆阵圈后,若要擒贼擒王,他须穿透人海。
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原本就比对方多了六万余人,现在地上躺着的,大部分都是西庭兵。
黄沙人善骑射,盾几乎没有多少用处,他们手中的箭是长眼睛的,活人在哪里,便能射到哪里。
司空翊眉头一动,瞳孔缩了缩,毫无聚焦地看向一个地方。那里仍是一片黑暗,但却有空气被撕裂的声音清晰传来,夹杂着急促的马蹄和呼吸声。
他紧了手中佩剑,身侧刀剑碰撞声渐渐小了下去,司空翊不知道是自己的听力也出了问题还是自己这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始终明白,此仗,他们凶多吉少。
淳于岸逼近,手中大刀泛着凛冽寒光,照亮这沉寂黑夜。东方鱼肚白渐显,不知不觉已鏖战半夜,他微微一笑,脸上溅到的鲜血顺着侧颊慢慢滑落,流到他嘴角。
“甜的。”淳于岸低低自语,勾舌将那鲜血给舔了进去,满意地眯起了如铁鹰般阴鹜的眼睛。
对面,司空翊忽然一挥马鞭,黑马瞬间如离弦之箭冲出,圆阵被司空翊自己给撕开一道口子。
阵破,乃大忌!
大军忽然便有些慌了,今夜将军的举止实在诡异,而此时,司空翊又突然破阵而出,防守战略尽失,团体作战已是不可能,而单打独斗的话,少了对方六万余人的数量,更无优势可言!
“叮——”刺耳的声音,司空翊的剑和淳于岸的刀碰上,前者挑眉,凭着听觉推测距离,将剑再往前送了送。
淳于岸暂时没看出来司空翊的异样,只是招招狠辣朝着司空翊面门和心口去,可渐渐他便现了不对,司空翊似乎只忙着在躲避,并没有尝试着去攻击他,这似乎不符合他的性格。
司空翊眉头越蹙越紧,不是他不想攻击,只是他看不见,旁侧战火纷飞,声音大得很,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听淳于岸的呼吸和武器的声音,能堪堪避开他的大刀已是不易,要抽身再去反攻……
司空翊苦笑,他不是神,他……有些累。
手微微着抖,剑刃被大刀弹开,司空翊勒马倒退两步,侧头将左耳对着淳于岸的方向。
空气里似乎连呼吸声都小了下去,淳于岸的刀还架在半空,一手扯着缰绳,表情是说不出的错愕。
半晌,一道带着惊诧与狐疑的声音响起,“你……看不见我?”淳于岸难得会显露这样的语气,甚至整个身子微微前倾,想近距离观察一下司空翊,好确定他到底是真瞎了,还是在以假象诱骗蒙蔽他。
他的声音不大,不至于惊动到身侧的镇关将士,司空翊只是皱了一下眉,须臾转头,手中长剑在掌心翻转,寒光刺了淳于岸的眼。
司空翊不会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要么就杀了他,要么就被他杀,两种结果而已。
他干脆一拍掌一夹腿从马背上跃起,眼前依旧一片黑暗,司空翊无惧,直直将剑刃朝前刺去,将自己的面门和前心直接暴露给了淳于岸,这样大开大合的进攻,是拿自己的命,在扑淳于岸的命。
后者微讶,抬手随意将剑给挡住,策马急奔两步,和司空翊之间的距离拉得愈近了。
一刀一剑,寒光四射。
天际,鱼肚白渐褪,西北烈日缓缓从地平线爬起,金黄色的光芒披在每一个浴血杀敌的人身上,可那光明,却再也无法将士们的杀戮洗去,也再也无法照亮司空翊的世界,照不进他的眼底。
城外血流漂橹,城内一片死寂。
宋歌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日出之际,她却觉森凉无比。
柯容、6蒙、温自惜、小瑞,四个人在司空璟手里。她从来不认命,在这异世摸爬打滚一年半时间,她一直都坚定着活下去的念头,也不曾认为哪天自己会绝望到坐以待毙。可现在,她似乎有一种错觉,觉得好像,这盘棋,很难翻盘了。
宋歌咬牙,在熊大未反应过来前,忽然冲到城楼处。那里还有几匹战马,性子烈难驯服,铁蹄原地踏着步,鼻子里“嗤嗤”的冒着气。
她没骑过马,或者更精确点说来,只在现代那世骑过有专业教练陪在身侧的马儿。现在,她动作利落,两手抓住缰绳,脚尖勾住马磴子,一个翻身跃上马背。
“熊大,”宋歌狠狠扯住缰绳,马儿不耐地来回用力甩着头,想摆脱宋歌的控制,奈何此时她的力气竟出奇得大,转头气音微喘道,“叫百姓……”她顿了顿,目光投向后城,“逃了吧。”
一语说完,她再不犹豫,一声“驾”和脆亮的抽鞭声合二为一,撕开西北旭日爬上青垨草原上空的第一道阳光。
熊大愣愣地站在原地,城楼上几个人探出头来,表情是苍白无色的。
他忽然便明白了宋歌话里的意思。
源城……怕是守不住了……
西庭光盛三十七年四月二十九,夏至。
镇关将士与叛军鏖战两夜一日,待第二个日出将起时,青垨草原上站着的人,已不多了。
大地再不复黄土青草,有的只是触目惊心的鲜血,厚厚的黏黏的覆盖在尸体上。不过两日光景,满地尸体已惨不忍睹。或许有的人自始至终没有闭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而茫然地盯着头顶不再蔚蓝的天空看。或许有的人身分离,头颅再经铁蹄践踏,脑浆迸裂。
早已不是对战,只不过在拿十四万人的命,去浇灌青垨草原来年愈肥沃的土地。
司空翊连声闷咳,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气,眉峰反而挑了起来。
他和淳于岸只对上一炷香便分开了,耳边厮杀声不断,他无法用听觉来判断他的具体位置,只能一退再退,如今竟有些无措地站在地上。
脚底黏腻,他不知道现在踩着的,是西庭将士的血,还是黄沙人的血,他只知道,两夜一日,大军……一直在退。
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致,每个人的体力也已经濒临崩溃,司空翊不敢想,若真到了破城那刻,他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源城百姓?
面对……她?
她?!司空翊瞳孔猛地一缩,温自惜已经失踪,现在宋歌的身边,还剩下谁?谁在保护她?他忽然咬牙,力气大得足以将牙咬碎。自己这两天浑浑噩噩,竟会将她忘在脑后!
不及多想,司空翊侧头,听哪里有马蹄踏过,直接一伸手将马背上的人掀翻,随即拉过缰绳,将长剑横在身前,一拍马脖子便冲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愈看不见了,世界变得出奇得黑,他就好像在漫无边际的混沌里狂奔,身后是即将吞没他的黑暗,身前是等待他飞蛾扑火般闯入的黑暗。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是危险和诡谲,司空翊不知道自己跑的方向是否正确,但听到旁侧有人惊呼“将军,你回去作甚”,那想必应该是对了。
见司空翊没有停下,本就士气大减的镇关大军,人人心底又添上一分沉重,谁都知道大军苦撑两夜一日已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司空璟的队伍来得迅,帝京虽已传去急信,但估摸着新兵援军到的时候,只能给他们收收尸,再想办法将被攻陷的源城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