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终于不耐,板起脸来,厉声喝斥。
“是是,末将明白!”
“好了,你去吧。”
“多谢大帅,末将这便去了。”
不知怎地,刚刚张守仁满脸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时,韩璐羽却偏偏心中害怕,甚至怕的要死。待后来被他一通训斥,恶语相向,就差一脚踢来时,韩指挥使却是觉得眼前这个大帅亲切非常,对自己异常的信重与倚赖。
他站起身来,后退出门,带着极端的尊重与崇拜之色,慢慢出门而去。
“这狗东西。”
张守仁骂了一句粗话,无可奈何的摇一摇头,轻声而笑。待韩璐羽远离之后,张守仁提起笔来,又继续写道:“兵法虽云,倍则攻之,十则攻城,今我师兵不足君之半数,奈何君不敢出城而战耶?且与君语,吾之用兵,围城不避险地,将无怠心,则兵必致死。君既邀战,则来日与君决战!楚征北将军、飞龙节度使张守仁拜!”
说毕,自己笑了一回,派人将书子封好,吩咐道:“成了,射还给城上。我且学学宋襄公,与他来个仁义之战,明儿说打便打,说攻就攻,且看狭路相逢,勇者胜!”
且不提张弘范半夜被他的这一回书惊醒,心中且信且疑,大半夜不曾安忱而睡。待得第二天天色微明,却已经有数拨军将仓惶而至,鼓噪而呼:城外,敌人集结已毕,就要攻城!
张弘范披衣而起,仓促之间,连甲胄亦不得披挂,只是身着绵绸长衫,用绦条束住头发,便立刻由府中奔至城头,抬眼间一看,已经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西门不到三里处,敌人已经排开阵势,密密麻麻,约摸三万人的黑甲战士,排成前中后的队形,正在准备攻城。
弩炮、盏口炮、抛石机、云梯、攻城车,冲车,一样样攻城利器,开始整齐划一的排开,等候着向前进逼。
而在军队之前,约有万多名衣着破烂,简直是赤身捰体模样的男子,正在挥铲挖泥,给手中的麻包灌土。再有一些,便是人手持着t型长木,正在一小队一小队的集结,看模样,眼看就要向前进逼。
“这,这不成话,太不成话了!”
张弘范气的发抖,怒喝道:“西门这段城墙,一次最多能冲上千人,他摆开这么多军队在这里,一次又能冲上来多少,他这样打法,真是不成体统啊。”
其余张氏诸将,此时也都登上城头,眼见这个主帅兼家主,竟然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一个个面面相觑,竟不知道如何答话是好。
一个家将小心翼翼提醒道:“大帅,咱们还是先别骂,你看敌人准备停当了,只怕立刻就要动手了。”
张弘范到底是百战宿将,此时已从开初的愤恨与不安中解脱出来。咪着眼看向远方,冷笑道:“他们是要以这些百姓民伕,填平壕沟,推开木栅栏,好方面向前摆开阵势。不妨事,咱们先用床弩和抛石机射上一射,让他们尝尝鲜,等他们推到城下时,再给他们来点更厉害的。”
“大帅,要不要从其余城门增兵过来?”
张弘范摇头道:“暂且还用不着。我到要看看,他这几万兵马,能不能一起摆在这西门之下。嘿,他若真是摆开来了,我到乐得多送几个万人敌下去,让他们知道厉害。”
见诸将面带犹疑之色,他厉声喝道:“这是敌人的计策,故意以这样的阵势来压迫我军军心,逼的我自乱部署。他将我军主力尽数引来此地,再以剩下的兵马强攻别处,我又待如何?”
其实说来说去,也是他自己没有自信的原故。除了他手下的一万多私兵之外,其余的几万军马,委实难以让他信任。那些以被迫入伍的农民,市井里的无赖流氓,没有土地的流民,甚至是破产和在新朝没有得到任用,被迫从军混口饭吃的读书人,一个个都没有经过正统的军事训练,负甲则无力行走,持兵则歪歪斜斜,一遇强敌动辄投降,野战一溃千里,守城则远躲城碟,放这些人在城头,不过是壮壮胆子罢了。他现下已经将自己大半的主力放在西门城上,就是将别门的守军调来,也不过是添乱而已。
抛石机开始转动绞盘,一颗颗重达五六十斤的巨大石块被放置在斗盘之上,只待斩断拉索,紧绷的拉索向前一弹,这些石块便可以直飞而出,最远足可以飞出三四里地。现下敌人最近处的那些民伕模样的人,正好便在射程之内。
“发炮发炮,还在等什么?”
还不等石炮手们再调精准一些,被城下敌军压迫的有些神经质的张弘范迅即发令,一颗颗石弹飞啸而出,晃晃悠悠飞到半空,在飞出一个半圆型的抛物线后,大半落在了那些民伕的身前左右,只有一两颗砸到了民伕中间,砸死或砸伤了一些,微弱的惨叫声开始响起。
“调准,再射!”
几个石炮手立刻跑到各自的抛石机前,用心算准适才的误差,将抛石机的底座略加调整,乱了片刻,又是一轮十几枚石弹飞出,这一次,却是多半落在那些民伕中间,百多号人被砸死砸伤,哀号和痛苦的呻吟声,开始响亮起来。
“好好,床弩能射不?”
“大帅,还是待稍近些吧,这么远的距离,床弩威力太小了。”
张弘范不再理会,只专注地盯着远处的那些民伕。却见他们顶着头顶如蝗般飞至的石块,虽然不断有人被砸死砸伤,这些人却似悍不畏死,仍然不停的先将木栅推倒,然后用土包填平壕沟,用器物扫除扔的到处都是是的四角扎马钉,不过半个时辰,虽然已经过千人的死伤,这些人却已经往前推进了里许。
而与此同时,对方的抛石机却也已经装置调射完毕,有着比归德城更多,射程更远,射准射距更方便的数十架抛石机的飞龙军,亦是开始抛射石块。与城头的重型抛石机发射大型石块不同的是,飞龙军的石块却是一个个经过简单处理的圆形石块,与城上发射的方形巨石不同,这些石块不过十斤左右一块,一次可以击发五六块,而且经过处理,一旦落地之后,还会弹跳伤人,每一发落在城头,就可令张弘范一阵心惊肉跳。
眼见敌人的火力越来越猛,城头上哀嚎之声四处响起,张弘范的亲兵不顾他反对,将他架起,拖入敌楼之内。
眼见敌人又向前推了半里,张弘范心急如焚,已方的抛石机已经被敌手打坏了几架,若不是他有先见之明,将大半的抛石机聚集在此地,只怕这时候天空飞翔的,就全是敌手的石块了。
在他的喝令之下,城头的各式远射弩机,开始发射,一根根威力巨大,足以将十几人串成一串的大型弩箭激射而出,向着不断推近的那伙民伕狠射。
面对着天空的石块,眼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的被砸的血肉模糊,再加上破空而来的长箭,动辄将好几个伙伴串在一起,在这样恐怖的打击之下,这逾万人的队伍终于开始散乱,有不少人扔下手中的麻包,开始往后逃跑。
“好,我道你们是钢头铁骨呢,却原来也是怕死!”
张弘范放下心来,不住向左右喝道:“出去传令,若有畏敌怯战者,斩!守住归德,人人有赏。”
“传令,石炮手今日战后,每人赏钱十贯,牛酒不限!”
他一边一迭声的发令,一边观察着城外的情形。只见那蚂蚁般的队伍不住后退,已经散乱不堪,他心中得意之极,不免又下发几道命令,让炮手和弩手不顾死伤,加紧射击。
正看间,却见对面的黑甲军人,前队三千人左右,开始持弩向前,他大惊失色,叫道:“难道他们现下就让人向前冲?”
正疑惑间,却见那伙军人平端连弩,有几十个指挥官模样的人,正在向着溃退的那伙民伕喊话。片刻之后,因见民伕仍是败退不止,一个穿着红色披风的军官将手一挥,几千名弩手迅速击发,数千支弩箭齐射出来,嗡嗡之响,就是张弘范也听的真切分明。
在那样的距离上,弩手们从容射击,不过一发,就已经有千多人惨叫倒地。那军官又将手一举,止住射手再射,却又转身向着那伙败退的民伕喊话。
在他喊话的同时,几百个矛手慢步向前,将惨嚎倒地,一时未死的民伕一个个戳死当场。那股从容与冷酷的举止,就是远在数里外的张弘范,也是看的胆寒不已。
面对这样的打击和压迫,刚刚逃回的民伕们又只得扭过身子,继续向前。面对着后方这样无情的杀戮,还不如撞撞大运,看看天上的石块和弩箭,能不能放过自己。
张弘范怒骂一声,知道开挖的工事再也无法阻住敌人,他盘算片刻,知道再对这些人施加打击,白白浪费自己的实力。当即断然下令,命令城头停止射击,所有的弩炮手和军人,躲到城角下,避开敌人的火力。
他这边一退,那边敌人的石炮却也停住了击发。一股军人跑上前去,开始趁着这个机会,检修破损的抛石机,搬运石块。
两边抛来射去,打了半响,归德城头死伤甚众,而敌人,却好似损失了连自己也不放在眼中的民伕。张弘范只觉胸口气的生疼,却是无法可想。
这样逼迫平民向前,以血肉和生命为攻城部队打开通路,正是蒙兀人一向的做法。张弘范在蒙兀军中见的多了,只是委实难以想象,这样的手段却会在汉人的军队中看到。
他知道过不多久,敌人就可以攻到城下。于是便也下令,让床弩手和石炮手偷偷上城,修检器械,又令人准备好各种近战器物,准备着与敌人近身肉搏。
第一卷 第七卷 血战归德(十七)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城头的守兵又多次发石射箭,企图延缓敌手推进的速度。然而就在此时,在剩下的万多名飞龙将士的掩护下,其余各门,都出现了人数不一的民伕与少量的工程部队,飞龙军的帑炮远远多过归德守军,其余各门,又基本没有大型的守备器械,如此一来,其余各门的外围防线,被以着超过西门数倍的速度,迅速打破。
张弘范此时已经慌乱不堪,原本的自信已经消失无踪。眼前是几万雄师,顶着他猛烈的打击,正虎视眈眈,等着攻城。而其余各门,却也是处处告急,烽烟四起。如此一来,不但是西门这里很是危急,就是可以在西门顶住敌人的强攻,那些杂牌军人,是不是能顶住对手万人强兵对某一门的强攻,尚是未知之数。
他想来想去,终觉对手在这里摆下阵势,显然还是视西门为最重要的战场,至于其余各门,加起来也有五六万人的军队,无论如何,也可以顶住。
他叫过族弟张世杰,对他千咛万嘱,命他去提调其余三门的兵马,务必守住。而在这西门城上,则命自己的心腹大将苏明安亲自上城,带同一帮张氏将领,拼死守住。
双方清早便开始激战,待所有的外围工事,一律扫平,最前头的民伕队伍,已经推至城下数百步时,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一缕缕红色的阳光,温暖和祥,若不是这归德上下,有十几万人在做着殊死的争斗,却正是春末夏初的好时节。
“射,把这些不怕死的蛮子都射死!”
眼看那些蝼蚊一般的民伕,不畏死伤,将伯颜和自己千辛万苦修造的工事一一破坏,张弘范怒从心头起,戟指大叫,命城上所有的弩手弓手,一起向那些民伕漫射。
“嗡……”
需要三十多人才能发射的神风弩,射程足过八百步,发射的弩箭足有一人多长,归德城上,一共也就二十余部,这西门城上,拥有大半。主帅一声令下,所有的各式弩弓,一起发射,开始了对敌人的又一次打击。
“大帅,饶命啊。”
几百个民伕在接近城墙之后,却突然将手中所有的工具抛下,拼死向前。城头的射手们吓了一跳,急忙对准这些不怕死的民伕狂射。待他们奔到城下时,已经死伤大半,唯有十余人身上带箭,满身鲜血,如同一个血葫芦一般,立身城下。
几十个射手俯身向下,正欲将他们全数射死,这伙人却扯了嗓子大叫,各人再看时,却是依稀眼熟。待分辩清楚后,苏明安不敢怠慢,自己亲自到得敌楼之内,向张弘范禀报道:“大帅,原来这股子民伕,其实是敌人的哈沙尔队。”
张弘范听的一呆,问道:“就是说,这些死人都是我们的降兵?”
“不错。大半是敌人向归德推进时,我们不少队伍一触就溃,有不少被俘的,再加上有一千多蒙兀人,被他们编成了两个万人队,充做哈沙尔队。”
“怎么,还有蒙兀人在里面?”
“听他们说,蒙兀人编在攻城的那个哈沙尔队里。那个队,都是身体还好些的,全部发了简陋的武器,用来先期攻城用。”
他所说的那伙蒙兀人,还是前番攻击颖州时因伤被俘的俘虏。在颖州半年多来,充做苦役,修桥铺路,开挖矿山,因为看守严密,连寻死都是不成。凡是想逃走或寻死的,必定落个奇惨无比的下场。什么骑木驴,点天灯,活剥人皮,种种残酷之极的手段,不会落在汉人俘虏的身上,对蒙兀人却是说用就用。当初被俘的蒙兀人有千五百多,现下只剩下千人左右,已经是人不象人,鬼不象鬼。今次来攻归德,张守仁派人迅问,是愿意助飞龙军攻城,力战而死,还是继续苟活,在这里做做苦工,这些蒙兀人当即大喜,一个个口若悬河,大拍胸口,均是保证愿意为大军力战而死,都道若是攻不下归德,自己就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云云。
当时情形,甚是好笑,这些蒙兀人竟不似要去被充做签军哈沙尔队,到好象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族人卖力拼命,一个个奋勇争先,唯恐被拉下不要,仍然要在此地活撑苦捱。
张守仁因为他们士气高昂,决心效死,便将他们与此次被俘军人体格健壮的降军编在一处,发放了简陋的兵器,看守在飞龙军中,只等第一个签军队扫开外围,就用他们来做第一波的攻城队伍。
张弘范听完苏明安的解释后,只是呆苦木鸡,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以蒙兀人来做哈沙尔队,在他的认知里,是一件绝难想象的恐怖之事。若是一会子这些蒙兀人身着短袍,挥舞大刀,一个个冲杀过来,自己是射杀他们好,还是放之不顾的好?若是开城门迎他们进来,却又怕敌人趁机一并杀入,若是拒之不管,又势必要将他们全数打死,方才能休。
可怜的归德防御使想了半天,只觉得头大如斗。他不怕打死一百万个汉人,却害怕此时射杀这一千多蒙兀人,就算侥幸逃过此劫,将来到漠北时,那些蒙兀宗王也绝不会放过自己。
“罢了罢了,且顾眼前。一会如果蒙兀人冲来了,一样格杀。”
张弘范无力的挥一挥手,令苏明安出去。过了半响,却见苏明安动也不动,他奇怪道:“怎么?”
“大帅,现下又有不少咱们的兄弟跑过来了。他们只是负责打开通路,没有武器,敌人也没有跟过来,不如想办法接进来吧?”
张弘范摇头道:“离的这么近,他们还剩下五六千人,一开城,乱起来,足够对面的敌军跟着冲杀进来了。况且,城下一乱,就算是能再关城门,也难保敌人会趁乱用云梯爬上来。不成,不能放他们进来。”
“可是这些兄弟放下东西,空手跑了过来,在城下哀嚎痛哭,说是这几天来,没吃没喝,什么苦活累活都是他们干,都好象被抽筋剥皮一般难过。此时既然跑了过来,再也不敢回去,若是又落到那帮活阎王手里,不知道还得受多大的罪。他们说,若是大帅不肯相救,就留在城下不走。”
“胡闹,不成体统!你去把他们劝开!”
苏明安满脸难色,他是张氏家兵中有名的厚道人,这样的差事,委实是做不来。
张弘范跺一跺脚,知道好言好语,很难“劝离”这些降军。当下挥一挥手,叫过本家一个悍将,向他道:“命人向城下发箭,这些死货不肯力战,被人俘虏,此时还有脸让我收留?不走的,都射死好了。”
“是勒,我这就去!”
那将军领命而去,过不多时,城下已经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因为聚集太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