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难道这个被腰斩的枯稿老道,竟如此恐怖,在数十年前便已经迈过了修行五境那道高若天的门槛!
陈鲁杰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但如果猜测是正确的,那么雪海软榻上这个枯稿的老道,将是他在世间遇见的第一位圣人,当然,他现在并不清楚南海舟上的观主,究竟修为境界到了哪一步。
所以他走入山洞后便跪倒在软塌之前,显得无比谦卑,无法掩饰心中对老道的敬畏甚至是没有原因的恐惧,然后这些情绪又尽数化作了某种渴望,对修行道路尽头未知的近神之境的渴望,对强大的渴望。
他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观主让自己来太清观做杂役的原因,做杂役才能来青山洞窟,才能遇见像老道这样站在修行界最高处的人物。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完全符合陈鲁杰的美好想像。像具干尸般的老道,面无表情看着跪在榻前的他,嘴唇缓缓翕动,干哑的声音仿佛像沙漠正午阳光晒至滚烫的两块石头在磨擦难听到了极点。
“你太弱了。”
陈鲁杰有些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下意识里抬起头来,却迎上了榻上那位老道充满了癫狂暴戾情绪的眼眸,触着老道的目光,他只觉自己的意识顿时被拉进了一片恐怖的血海,痛苦地呻吟出来。
“你太弱了!你就是个废物!”
老道摊开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扼着自己枯瘦的咽喉,仿佛要把自己活生生挣死,声音从他的手指间里逼将出来,充满了失望甚至是绝望的意味。
“你这个废物!你有什么资格进太清观!有什么资格来陪我说话!你就是个废话!我也是个废物!这座山里藏着的全他妈的是一群废物!”
老道愤怒地在雪白的毛皮间挪动,只剩下半截身体的他动起来显得特别滑稽,又特别悲惨,就像是只虫子在蠕动。
他凄厉的喊叫声回荡在山洞里,一道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瞬间弥漫在所有空间里,压迫着能够接触到的所有事物。
青藤骤乱,陈鲁杰喷着血从山洞里飞了出来,重重地摔落在石坪边缘,险些掉了下去,他看着幽暗的洞口,想着先前感受到的那股恐怖气息,眼眸里满是震惊和恐惧的神情。
他知道那位老道并不是想杀自己,只不过是气息随着愤怒而自然外泄些许,然而只是便是如此,却已经拥有如此强大的威力,如果那老道真的全力施展自己的修为,只怕人世间真的没有谁能够抵挡。
陈鲁杰喘息了片刻,渐渐回复了平静,他擦掉唇边的鲜血,把扁担压到肩上,背起箱包,继续向山崖上方走去。
这座青山里有很多洞窟,洞窟里住着很多道门的前辈,那些道门前辈境界不一,但都是极强大的人物,却都像先前那位老道一样受过极惨重的伤,身有残疾,所以他们的脾气都不好。
当年究竟是谁,能够把如此多道门前辈重伤成这样?要知道这些道门前辈数十年前有些已经逾过了五境,那岂不是说,重伤他们的那人的修行境界还要更高,而且高的不止一层楼两层楼?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陈鲁杰的心中隐约可见,但他不想继续思考下去,因为观里的天和观后这座青山,是他如今所有的希望。
他沉默行走在青山绝壁之间,在那些神秘的洞窟里进出来回,就如同一只忙碌行走在蚁穴里的工蚁,哪里有时间理会春天是什么模样。
都城。
许尘和侍女的晚饭是在学士府吃的,饭后曾静夫人和侍女自去说话,曾静大学士则是在房里和许尘说了很长时间,于是出府的时候便已经有些晚了,看着街上行人寥寥,许尘决定和侍女回国师府过一夜。
国师府一如从前,后院的卧房里用具齐备,侍女烧了热水,二人洗漱完毕之后,便上床准备睡觉。
时值春意浓时,夜风不凉甚至已经有了些隐隐的燥意,一只野猫趴在院墙上,看着夜穹里的星星,发着凄厉如婴啼的叫,春声。
那声音着实有些难听,许尘根本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房梁,忽然开口说道:“你知道吗?叶童杀了裁决大神官。”
侍女在那头轻声说道:“不知道。”
许尘发现她根本不像自己听到消息时那样震惊,不由自嘲一笑,心想侍女果然不是自己这种凡人,说道:“听说杀死裁决之后,她紧接着重伤了罗克敌,如果不是掌教发话,她也会把那人给杀了。”
侍女轻轻嗯了一声。
许尘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追上了她,哪能想到她一下又把我甩的如此遥远……她如今是西晋大神官,以后要动起手来,我打不过她,又没有办法用你光明大神官的身份压她,可怎么办?”
侍女说道:“那就不打。”
许尘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爸说如果让你跟着我去铅华寺,路途遥远,再用侍女身份不对,要我们先订亲,你说怎么办?”
侍女低声问道:“……你说怎么办?”
许尘说道:“那就订吧。”
侍女的声音从薄被下响起,有些嗡嗡的,像是感冒了:“好。”
许尘说道:“睡过来,我有些热。”
侍女从床那头挪了过来,钻进他的怀里。
每年暮春将热时,许尘总喜欢抱着她睡觉,因为她天生体寒,抱着她便像是抱着寒玉,软的寒玉。
今夜也是如此,侍女的身子还是那般清凉。
但她自己觉得很热。
许尘也觉得有些热,听着墙头野猫在凄厉地声声,愈发觉得恼火,低声骂道:“春天都要过了,还叫什么叫!”
不久之前,在学士府房里,许尘和曾静大学士的对话是这样展开的。当时曾静喝了半盏茶,又沉默了半盏茶的时间,忽然开口说道:“听侍女说,再过些你们就准备出门了。”
许尘点点头,说道:“盂兰节在秋天,铅华寺有些远,如果要见,便是最近这段时间便要动身,不然会误了时间。”
去年春天的时候,铅华寺便把盂兰节的请柬送到了都城,观海僧亲手递到了许尘的手里,不过事后因为某些方面的考虑,许尘并不打算去,然而他的想法,没有得到兑山宗的同意。
曾静大学士说道:“路途遥远,一道去也应当。不过侍女毕竟是我曾某人的亲生女儿,又是西晋光明大神官的传人,总不能还像过往那些年里一样,以侍女的身份跟着你……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许尘还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说道:“那您的意思是?”
曾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侍女今年多大了?”
许尘算了算日子,说道:“十六。”
曾静不容拒绝说道:“既然已经十六,那还等什么?你们赶紧把婚事办了,旅途上以夫妻之道相处方便些,学士府也不至于被人笑话。”
许尘无奈说道:“是不是急了些?没几天日子筹办。”
曾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们二人相处也有十六年,哪里算得上急?不过婚姻大事确实不可怠慢,这样,你们先订亲也好。”
便是这样简单的几句对话,在一个心疼女儿的父亲面前,许尘完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糊里糊涂便答应了订亲。
借着窗外星光,看着怀里的侍女,看着她渐渐舒展开来的眉眼,看着微黑的小脸上带着的笑意,许尘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订亲便订亲吧,总是有成亲的那一天,难道还会害怕订亲?只不过十六年前在尸堆里挖出那个快死的小婴儿时,哪里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变成大姑娘,还会变成自己的妻子?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许尘渐渐进入了梦乡。
对于一般人来说,进入梦乡便是入睡的同意词,但这并不适用于许尘,因为自幼生活在生死边缘,需要节省最细微的体力与精神,所以他向来入睡极快,睡眠非常深沉香甜,只需要不长时间,便可以精神焕发。